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
後記

後記
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我所寫的第一部小說。從一九五五年到現在,整整二十年了。

我是浙江海寧人。乾隆皇帝的傳說,從小就在故鄉聽到了的。小時候做童子軍,曾在海寧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邊露營,半夜里瞧著滾滾怒潮洶涌而來。因此第一部小說寫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,那是很自然的。但陳家洛這人物是我的杜撰。香香公主也不是傳說中或歷史上的香妃。香香公主比香妃美得多了。

本書中所附的香妃插圖,只是讓讀者們看到,乾隆有這樣的一個嬪妃。海寧在清朝時屬杭州府,是個海濱小縣,只以海潮出名。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國維、蔣百里、徐志摩等,他們的性格中都有一些憂郁色調和悲劇意味,也都帶著几分不合時宜的執拗。陳家洛身上,或許也有一點這几個人的影子。但海寧不出武人,即使是軍事學家蔣百里,也只會講武,不大會動武。歷史學家孟森作過考據,認為乾隆是海寧陳家后人的傳說靠不住,香妃為皇太后害死的傳說也是假的。歷史學家當然不喜歡傳說,但寫小說的人喜歡。

乾隆修建海寧海塘,全力以赴,直到大功告成,這件事有厚惠于民。我在書中將他寫得很不堪,有時覺得有些抱歉。

他的詩作得不好,本來也沒多大相干,只是我小時候在海寧、杭州,到處見到他御制詩的石刻,心中實在很有反感,現在展閱名畫的復印,仍然到處見到他的題字,不諷刺他一番,悶氣難伸。除了小學時寫過描紅格子之外,我從來沒練過字,封面上所寫的書名和簽名,不值書法家一哂。對詩詞也是一竅不通,直到最近修改本書,才翻閱王力先生的《漢語詩律學》一書而初識平平仄仄。擬乾隆的詩也就罷了,擬陳家洛與余魚同的詩就幼稚得很。陳家洛在初作中本是解元,但想解元的詩不可能如此拙劣,因此修訂時削足適履,革去了他的解元頭銜。余魚同雖只秀才,他的詩也不該是這樣的初學程度。不過他外號“金笛秀才”,他的功名,就略加通融,不予革除了。本書的回目也做得不好。本書初版中的回目,平仄完全不葉,現在也不過略有改善而已。本書最初在報上連載,后來出版單行本,現在修改校訂后重印,几乎每一句句子都曾改過。甚至第三次校樣還是給改得一塌胡涂。對負責校對的蔡炎培兄、明報出版部排字領班陳棟兄及各位工友,常有既感且愧之念。《金庸作品集》全部預計出四十冊左右。每一冊中都附印彩色插圖(大陸版本收),希望讓讀者們(尤其是身在外國的讀者)多接觸一些中國的文物和藝朮作品。如果覺得小說本身太無聊,那就看看圖片吧,書后那枚“金庸作品集”的印章是金石家易越石先生所作,謹志謝意。
《作品集》的出版策划與印刷,承沈寶新兄、陳華生兄兩 位協助良多,實深感激。
1975年5月

注釋

注釋:

一、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,字湘蘋,世家之女,能詩詞,才華敏瞻,并非如本書中所云為貧家出身。筆記中云:“京城元夜,婦女連□而出,踏月天街,必至正陽門 下摸釘乃回。舊俗傳為‘走百病’。海寧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,詞云: ‘華燈看罷移香OE□。正御陌,游塵絕。素裳粉袂玉為容,人月都無分別。丹樓云淡,金門霜冷,纖手摩拿怯。三橋婉轉凌波躡。斂翠黛,低回說。年年長向鳳城 游,曾望蕊珠宮闕。星橋云爛,火城日近,踏遍天街月。”

二、乾隆向陳家洛立誓,若生異心,死后陵墓給人發掘。乾隆死后,所葬陵墓稱為“裕陵”。民國十七年(一九二八)五月,孫殿英部以火藥爆開乾隆及慈禧太后陵 墓,搜獲大批寶物而去,乾隆遺體全遭損毀。后溥儀派“內務府總管大臣”寶熙、“侍郎”陳毅(非中共元帥)等去辦理善后。寶熙有《於役東陵日記》,七月十六 日記云:“幸將高宗元首及后妃顱骨,全行覓得,其四體百骸,則十不存五。”陳毅所作《東陵紀事詩》有句云:“帝共后妃六,軀惟完其一,傷哉十全主,遺骸不 免析”,其注云:“……確為男體,即高宗也…… 下頷已碎為二,檢驗吏審而合之。上下齒本共三十六,體干高偉,骨皆紫黑色,股及脊猶粘有皮肉……腰肋不甚全,又缺左脛,其余手指足趾諸零骸,竟無以覓。高 宗……自稱 ‘十全老人’,乃賓天百三十年,竟嬰此奇慘……”香港高伯雨先生輯有《乾隆慈禧墳墓被盜紀實》一書。

三、《清宮詞》中,有兩首與本書故事有關,摘錄于下:巨族鹽官高渤海,異聞百載每傳疑。冕旒漢制終難復,曾向安瀾駐翠蕤。(原注:海寧陳氏有安瀾園,高宗 南巡時,駐蹕園中,流連最久。乾隆中嘗議復古衣冠制,不果行。)家人燕見重椒房,龍種無端降下方。丹闡几曾封貝子,千秋疑案福文襄。(原注:福康安,孝賢 皇后之胞侄,傅恆之子也,以功封忠銳嘉勇貝子,贈郡王銜,二百余年所僅見。滿洲語謂后族為“丹闡”。)

四、趙翼記乾隆喜作詩及用僻典云:“……詩尤為常課,日必數首,皆用朱筆作草,令內監持出,付軍機大臣之有文學者,用折紙楷書之,謂之‘詩片’。遇有引用 故事,而御筆令注之者,則諸大臣歸,遍翻書籍,或數日始得,有終不得者,上亦弗怪也。余扈從木蘭時,讀御制‘雨獵’詩,有 ‘著制’二字,不知所出,后始悟《左傳﹒齊陳成子帥師救鄭》篇:‘衣制杖戈’,注云:制,雨衣也。又用兵時諭旨,有朱筆增出‘埋根首進’四字,亦不解所 謂,后偶閱《后漢書 ﹒馬融傳》中始得之,謂‘決計進兵’也。聖學淵博如此,豈文學諸臣所能仰副萬一哉……御制詩每歲成一本,高寸許。’” 乾隆從古書中隨手翻到一個生僻典故,用在詩中,文學侍從之臣自然難解所謂﹔而縱明出處,也必佯作不知,或假裝回家查書數日,斯知聖學淵博如此。大概乾隆一 意要得香香公主,因此下旨:“埋棍首進”。

五、關于陳家洛、無塵道人、趙半山、福康安等人事跡,《飛狐外傳》中續有敘述。

第二十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空余碧血葬香魂

第二十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空余碧血葬香魂

乾隆自陳家洛帶了香香公主去后,心中怔怔不寧,漸漸天色大明,又眼見太陽從東方升到頭頂,太監開上御膳來,雖是山珍海味,卻食不下咽。這天他也不朝見百官,整日坐起又睡倒,睡倒又坐起,派了好几批侍衛出去打探消息,直到天色全黑,月亮從宮牆上升起,還是沒一個侍衛回報。

他在寶月樓上十分焦急,只得盡往好處去想,向著壁上的“漢宮春曉圖”呆呆的凝望,突然想到:“這妮子既然喜歡他,定也喜歡漢裝。待會他們回宮,他定已勸服她從我。我何不穿上漢裝,叫她驚喜一番?”于是命太監取明人的衣冠。可是深宮之中,哪里來的明人衣冠?還是一名小太監聰明,奔到戲班子里去拿了一套戲服來,服侍他穿了。乾隆大喜,對鏡一照,自覺十分風流瀟洒,忽見鬢旁有几莖白發,急令小太監拿小鉗子來鉗去。

正低了頭讓小太監鉗發,忽聽背后輕輕的腳步之聲,一名太監低聲喝道:“皇太后慈駕到!”乾隆吃了一驚,抬起頭來,鏡中果然現出太后,只見她鐵青了臉,滿是怒容。乾隆疾忙轉身道:“太后還不安息么?”扶著她在炕上坐下。太后揮揮手,眾太監退了出去。

隔了好一陣,太后沉聲說道:“奴才們說你今天不舒服,沒上朝,也沒吃飯。我瞧你來啦!”乾隆道:“兒子現下好了。只是吃了油膩有點兒不爽快,沒甚么,不敢驚動太后。”太后哼了一聲,道:“是吃了回子的油膩呢,還是漢人的油膩呀?” 乾隆一驚,答道:“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。”太后道:“那是咱們的滿洲菜呀,嗯,你做滿洲人做厭了。”

乾隆不敢回答。太后又問:“那個回子女人在哪里?”乾隆道:“她性子不好,兒子叫人帶出去訓導去了。”太后道: “她隨身帶劍,死也不肯從你。叫人訓導,有甚么用?是要誰去開導她?”乾隆見她愈問愈緊,只得道:“是個老年的侍衛頭兒,姓白的。”

太后抬起了頭,好半天不作聲,冷笑了几下,陰森森的道:“你現今四十多歲啦,還要娘做甚么?”乾隆大驚,忙道: “太后請勿動怒,兒子有過,請太后教導。”太后道:“你是皇帝,是天下之主,愛怎么做就怎么做,愛撒甚么謊就撒甚么謊。”乾隆知道太后耳目眾多,這事多半已瞞她不過,低聲說道:“開導那女子的,還有一個是兒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,這人才學很好……”太后厲聲道:“是海寧陳家的是不是?” 乾隆低下了頭,哪里還敢做聲。太后道:“怪不得你穿起漢人衣衫來啦!干么你還不殺我?”說這句話時,已然聲色俱厲。乾隆大吃一驚,雙膝跪下,連連磕頭,說道:“兒子若有不孝之心,天誅地滅!”

太后一拂衣袖,走下樓去。乾隆忙隨后跟去,走得几步,想起自己身上穿著明人衣冠,給人見了可不成體統,匆匆忙忙的換過了,一問太監,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,于是加快腳步進殿,說道:“太后息怒,兒子有不是的地方,請太后教誨。”

太后冷冷的問道:“你連日召那姓陳的進宮干甚么?在海寧又干了些甚么事?”乾隆垂頭不語。太后厲聲喝道:“你真要恢復漢家衣冠么?要把我們滿洲人滅盡殺絕么?”乾隆顫聲道:“太后別聽小人胡言,兒子哪有此意?”太后道:“那姓陳的你待怎樣處置?”乾隆道:“他黨羽眾多,手下有不少武功高強的亡命之徒,兒子所以一直和他敷衍,乃是要找個良機,把他們一網打盡,以免斬草不除根,終成后患。”太后聽了容色稍霽,問道:“這話可真?”

乾隆聽得太后此言,知已泄機,更無抉擇余地,心一狠,決意一鼓誅滅紅花會群雄,答道:“三日之內,就要叫那姓陳的身首異處。”太后陰森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,道:“好,這才不壞了祖宗的遺訓。”頓了一頓,道:“嘿,你跟我來。”站起身來,走向武英殿正殿。乾隆只得跟了過去。

太后走近殿門,太監一聲吆喝,殿門大開。只見殿中燈燭輝煌,執事太監排成兩列,八名王公跪下接駕,太后與乾隆走到殿上兩張椅中坐下。乾隆向下看時,見那八名王公都是皇室貴族,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親王弘晝。此外是庄親王允祿、履親王允蛋、怡親王弘曉、果親王弘瞻、裕親王廣祿、顯親王衍璜,以及信郡王德昭,都是皇室的近親。乾隆心神不定,不知太后這番布置主何吉凶。

太后緩緩說道:“先帝崩駕之時,遺命八旗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統,只是這些時候來邊疆連年用兵,先帝的遺命一直沒能遵辦。眼下賴祖宗福蔭,今上聖明,回疆已然削平,從今日起,八旗旗兵歸你們八人分帶,務須用心辦事,以報皇上的恩典。”八人忙磕頭謝恩。

乾隆心想:“原來她還是不放心,要分散我的兵權。”太后道:“請皇上分派吧。”乾隆心想:“這次大大落了下風,反正已不想舉事,暫時分散兵權也是無妨。眼看她部署周密,我若是不允,她定然另有對付之策。”于是把正黃、鑲黃、正白、鑲白、正紅、鑲紅、正藍、鑲藍八旗旗兵分派給了八王統領。八名王公暗暗納罕,均想:按照本朝開國遺規,正黃、鑲黃、正白三旗,由皇帝自將,稱為上三旗,余下五旗稱為下五旗。每一旗由滿洲都統統率。此時太后分給八王統領,卻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規矩了,擺明是削弱皇帝權力之意,眼見太后懿旨嚴峻,不敢推辭,當下磕頭謝恩,有的心想:“明日還是上折歸還兵權為是,免惹殺身之禍。”

太后手一揮,遲玄托著一個盤子上前跪下,盤中鋪著一塊黃綾,上放鐵盒。太后拿起鐵盒,揭開盒蓋,拿出一個小小的卷軸來。乾隆側頭看去,見卷軸外是雍王親筆所書“遺詔”兩字,旁邊注著一行字道:“國家有變,著八旗親王會同開拆。”乾隆登時臉色大變,心想原來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機密泄漏,如自己敢于變更祖宗遺規,甚至反滿興漢,遺詔中必定命八旗親王廢他而另立新君。他隨即鎮定,說道:“先帝深遠謀慮,明見百世。兒子只要及得上先帝萬一,太后就不必再為兒子操心了。”

太后把遺詔交給和親王,道:“你把先皇遺詔恭送到雍和宮綏成殿,派一百名親兵日夜看守。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就是有今上御旨,也不能離開一步。”和親王領了慈旨,把遺詔送到雍和宮去了。雍和宮在北京西北安定門內,本是雍正未登位時的貝勒府。雍正死后,乾隆追念父皇,將之擴建成為一座喇嘛廟。

太后布置已畢,這才安心,打了個呵欠,嘆道:“這萬世的基業,可要好好看著啊!”

乾隆送太后出殿,忙召侍衛詢問。白振稟道:“陳公子已送娘娘回宮,娘娘在寶月樓候駕。”乾隆大喜,急速出殿,走到門口,回頭問道:“路上有甚么事嗎?”白振道:“奴才等曾遇見紅花會的許多頭腦,幸虧陳公子攔阻,沒出甚么事。”

乾隆到了寶月樓上,果見香香公主面壁而坐,喜道:“長城好玩么?”香香公主不理。乾隆心想:“待我安排大事之后再來問你。”走到鄰室,命召福康安進宮。

不多時,福康安匆匆趕到。乾隆命他率領驍騎營軍士到雍和宮各殿埋伏,密囑了好一陣子,福康安領旨去了。乾隆又命白振率領眾侍衛在雍和宮內外埋伏,安排已定,說道: “明兒晚我在雍和宮大殿賜宴,你召陳公子、紅花會所有的頭腦和黨羽齊來領宴。”白振聽了這話,才知是要把紅花會一網打盡,心想那定是有一場大□殺了,磕了頭正要走出,乾隆忽道:“慢著!”白振回過頭來,乾隆道:“召雍和宮大喇嘛呼音克!”

待呼音克進來磕見,乾隆問道:“你來京里有几年了?”呼音克道:“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。”乾隆道:“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?”呼音克磕頭不答。乾隆又道:“西藏有達賴和班禪兩個活佛,干么沒第三個?”呼音克道:“回皇上,這是向來的規矩,自從國師……”乾隆攔住了他的話頭,說道:“要是我封你做第三個活佛,去管一塊地方,沒人敢違旨吧?”呼音克喜從天降,連連磕頭,說道:“聖皇降恩,臣粉身難報。” 乾隆道:“現下我叫你做一件事。你回去召集親信喇嘛,預備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,等他傳訊給你時,”說著向白振一指,又道:“你就放火燒宮,從雍和宮大殿和綏成殿燒起。”

呼音克大吃一驚,磕頭道:“這是先皇的府邸,先皇遺物很多,臣不敢……”乾隆厲聲道:“你敢違旨么?”呼音克嚇得遍體冷汗,顫聲道:“臣……臣……臣遵旨辦理。”乾隆道: “這事只要泄漏半點風聲,我把你雍和宮八百名喇嘛殺得一個不剩。”隔了一會,溫言道:“綏成殿有旗兵看守,可要小心了,到時可把這些兵將一起燒在里面。事成之后,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。去吧!”手一揮,呼音克又驚又喜,謝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。

乾隆布置已畢,暗想這一下一箭雙雕,把紅花會和太后的勢力一鼓而滅,就可安安穩穩做太平皇帝了,心頭十分舒暢,見案頭放著一張琴,走過去彈了起來,彈的是一曲“史明五弄”,彈不數句,鏗鏗鏘鏘,琴音中竟充滿了殺伐之聲,彈到一半,錚的一聲,第七根弦忽然斷了。乾隆一怔,哈哈大笑,推琴而起,走到內室來。

香香公主倚在窗邊望月,聽得腳步聲,寒光一閃,又拔出了短劍。

乾隆眉頭一皺,遠離坐下,道:“陳公子和你到長城去,是叫你來刺殺我嗎?”香香公主道:“他是勸我從你。”乾隆道: “你不聽他的話?”香香公主道:“他的話我總是聽的。”乾隆又喜又妒,道:“那么你為甚么帶著劍?把劍給我吧!”香香公主道:“不,要等你做了好皇帝。”乾隆心想:“原來你要如此挾制于我。”一時之間,憤怒、妒忌、色欲、惱恨,百感交集,強笑道:“我現今就是好皇帝。”

香香公主道:“哼,剛才我聽你彈琴,你要殺人,要殺很多人,你……你是惡極了。”乾隆一驚,心想原來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韻中泄漏了出來,靈機一動,說道:“不錯,我是要殺人。你那陳公子剛才已給我抓住了。你從了我,我瞧在你面上,可以放他。要是不從,嘿嘿,你知道我要殺很多人。”香香公主大驚,顫聲道:“你要殺死自己親弟弟?”乾隆鐵青了臉道:“他甚么都對你說了?”香香公主道:“我不信你抓得住他。他比你能干得多。”乾隆道:“能干?哼,就算今天還沒抓住,明天呢?”香香公主不語,暗自沉吟。

乾隆又道:“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,我是好皇帝也罷,惡皇帝也罷,你總是永遠見不著他了。”香香公主急道:“你答應他做好皇帝的,怎么又反悔?”乾隆厲聲道:“我愛怎樣就怎樣,誰管得了我?”他剛才受太后挾制,滿腔憤怒,不由得流露了出來。

霎時之間,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給人重重打了一拳,想道: “原來皇帝是騙他的,早知這樣,我何必回來?”一時悔恨達于極點,險些暈倒。

乾隆見她臉上突然間全無血色,自悔適才神態太過粗暴,說道:“只要你好好服侍我,我自然也不難為他,還會給他大官做,教他一世榮華富貴。”

香香公主一生之中,從沒給人如此厲害的欺騙過,她本來還只見到皇帝的凶狠,這時才知道惡人還能這么奸險,心想:“皇帝這么壞,定要想法子害他。他雖然本事比皇帝大,可是不知道親哥哥會存心害他的啊。我一定須得讓他明白,好教他不會上了皇帝的當。可是怎么去通知他呢?”乾隆見她皺眉沉思,稚氣的臉上多了一層凝重的風姿,絕世美艷之中,重增華瞻,不覺瞧得呆了。

香香公主想道:“宮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,誰能給我送信?事情緊急,只有這么辦。”說道:“那么你答應不害他?”乾隆大喜,隨口道:“不害他,不害他!”香香公主見他說得沒半分誠意,心中恨極,一個純朴的少女在皇宮中住得多日,也已學會了怎樣對付敵人,于是不動聲色的道:“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禮拜堂去,向真神祈禱之后,才能從你。”乾隆大喜,笑道:“好,明天可不能再賴了。”又道:“宮里也有清真禮拜堂,我特地給你起的。再過得几天,等一切布置就緒,以后你就不用再出宮去做禮拜了。”

香香公主見他笑嘻嘻的下樓,找到紙筆,寫了一封信給陳家洛,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,反滿興漢之想全成虛幻,請他即速設法相救,一同逃出宮去,寫畢,用一張白紙將信包住,白紙上用回文寫道:“請速送交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。”她想回人個個對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,對自己也極崇仰,在禮拜堂中只要俟機交給任何一個回人,誰都會設法送到。

她寫了信后,心神一寬,想到皇帝背盟為惡,反使自己與情郎有重聚的機會,陳家洛無所不能,要救自己出宮,自非難事,想到此處,心頭登覺甜蜜無比,整日勞頓之后,靠在床上便睡著了。

朦朧間聽得宮中鐘聲響動,睜開眼來,天已微明,忙起身梳洗。服侍她的宮女知她不許別人近身,只是在旁邊瞧著,見她神采煥發,都代她歡喜。香香公主把書信暗藏在袖,走下樓來。抬轎的太監已在樓下侍候,眾侍衛前后擁衛,將她送到了西長安街清真寺門口。

香香公主下了轎,望到伊斯蘭教禮拜堂的圓頂,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受,俯首走進教堂,只見左右各有一人和她并排而行。她抬起頭來,見是兩個回人,心中一喜,正要把捏在手里的書信遞過去,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,不禁遲疑,緩緩縮回了手。那人雖是回人裝束,可是面目神情,全不是她族人模樣,又向左邊那人一望,也似有異。她低聲問道:“你們是皇帝派來看守我的嗎?”她說的是回語,那兩人果然不懂,都隨意點了點頭。

她一陣失望,轉過身來,只見身后又跟著八名回人裝束的皇宮侍衛,真正回人都被隔得遠遠地。她快步向寺中教長走近,說道:“這信無論如何請你送去。”那教長一愕,香香公主將信塞入他手中。突然間一名侍衛搶上前來,從教長手中將信奪了去,在他胸口重重一推。教長一個踉蹌,險些跌倒。眾人愕然相顧,都不知發生了何事。

教長怒道:“你們干甚么?”那侍衛在他耳邊低聲喝道: “別多管閑事!我們是宮里當差的。”那教長一嚇,不敢多言,便領著眾人俯伏禮拜。

香香公主也跪了下來,淚如泉涌,心中悲苦已極,這時只剩下一個念頭:“怎地向他示警,教他提防?就是要我死,也得讓他知道提防。”

“就是要我死!”這念頭如同閃電般掠過腦中:“我在這里死了,消息就會傳出去,他就會知道。不錯,再沒旁的法子!” 但立即想到了《可蘭經》第四章中的話:“你們不要自殺。阿拉確是憐憫你們的。誰為了過份和不義而犯了這嚴禁,我要把誰投入火窟。”穆罕默德的話在她耳中如雷震般響著:“自殺的人,永墮火窟,不得脫離。”她并不怕死,相信死了之后可以升上樂園,將來會永遠和心愛的人在一起,《可蘭經》上這樣說:“他們在樂園里將享有純潔的配偶,他們得永居其中。”可是如果自殺了,那就是無窮無盡的受苦!

想到這里,不禁打了一個寒顫,只覺全身冷得厲害,但聽眾人喃喃誦經,教長正在大聲講著樂園中的永恆和喜悅,講著墮入火窟的靈魂是多么悲慘。對于一個虔信宗教的人,再沒比靈魂永遠沉淪更可怕的了,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。愛情勝過了最大的恐懼。她低聲道:“至神至聖的阿拉,我不是不信你會憐憫我,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鮮血之外,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難。”于是從衣袖中摸出短劍,在身子下面的磚塊上划了“不可相信皇帝”几個字,輕輕叫了兩聲:“大哥!”將短劍刺進了那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。

紅花會群雄這日在廳上議事,蔣四根剛從廣東回來,正與眾人談論南方各地英豪近況,忽報白振來拜,陳家洛單獨接見。白振傳達皇上旨意,說當晚在雍和宮賜宴,命紅花會眾位香主一齊赴宴,皇上親自與會,因怕太后和滿洲親貴疑慮,是以特地在宮外相會。陳家洛領旨謝恩,心想喀絲麗定是勉為其難,從了皇帝,是以他對興漢大業加倍熱心起來,心中說不出的又喜又悲,送別白振后與群雄說了。眾人聽得皇帝信守盟約,行將建立不世奇功,都很興奮。無塵、陸菲青、趙半山、文泰來等人吃過滿清官員不少苦頭,對乾隆的話本來不大相信,這時見大事進行順利,都說究竟皇帝是漢人,又是總舵主的親兄弟,果然大不相同。只是陳家洛為了興復大業,割舍對香香公主之情,都為他難過。

陳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傷痛,冷了大家的豪興,當下強打精神,和群雄縱論世事,后來談到了武藝。無塵說道:“總舵主,你這次在回部學到了精妙武功,露几手給大家瞧瞧怎樣?”陳家洛道:“好,我正要向各位印証請教,只怕有許多精微之處沒悟出來。”向余魚同道:“十四弟,請你吹笛。”余魚同道:“好!”

李沅芷笑吟吟的奔進內室,把金笛取了出來。駱冰笑道: “好啊,把人家的寶貝兒也收起來啦。”李沅芷臉一紅不作聲。

自那日李沅芷被張召重擊斷左臂,一路上余魚同對她細加呵護,由憐生愛,由感生情,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。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痴念,終于有美滿收場,自是芳心大慰。

兩人這一日談到那天在甘涼道上客店中初會的情景,李沅芷說很羨慕他用金笛點倒公差的本事,抱怨師父不肯傳她點穴功夫。余魚同笑道:“陸師叔雖然年老,總不便在你身上指點,也不能讓你摸他。穴道認不准,怎么教?等將來咱倆成了夫妻,我再教你吧。”李沅芷笑道:“那么我倒錯怪師父了。”余魚同笑道:“要我傳你點穴功夫,那也可以,但你得磕頭拜師。”李沅芷笑道:“呸,你想么?”從那日起,余魚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門功夫先教會了她。李沅芷把笛子借來練習,因此這些日子來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邊。

陳家洛隨著笛聲舞動掌法,群雄圍觀參詳。無塵笑道: “總舵主,你用這掌法竟打倒了張召重,我用劍給你過過招怎樣?”說著仗劍下場。陳家洛道:“好,來吧!”揮拳向他肩頭拍去。無塵一劍斜刺,不理陳家洛的手掌攻到、徑攻對方腰眼。陳家洛側身繞過,笛聲中攻他后心。無塵更不回頭,倒轉劍尖,向后便刺,部位時機,無不恰到好處,正是追魂奪命劍中的絕招“望鄉回顧”。陳家洛身子一側,翻掌拿他手腕。無塵明知這一劍刺不中,但沒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,腳下一點,向前竄出三步,手腕一抖,長劍又已遞出。旁觀群雄,齊聲叫好。兩人雖是印証武功,卻也絲毫不讓,單劍斜走,雙掌齊飛,打得緊湊異常。

正斗到酣處,忽然胡同外傳來一陣漫長淒涼的歌聲。群雄也不在意,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,似是成千人齊聲唱和,悲切異常,令人聞之墮淚。

心硯久在大漠,知是回人所唱悼歌,好奇心起,奔出去打聽,過了一會從外面回來,臉色灰白,腳步踉蹌,走近陳家洛身邊,顫聲叫道:“少爺!”

無塵收劍躍開。陳家洛回頭問道:“甚么?”心硯道:“香 ……香……香香公主死了!”群雄齊都變色。陳家洛只覺眼前一黑,俯伏摔了下去。無塵忙擲劍在地,伸手拉住他臂膀。駱冰忙問:“怎么死的?”心硯道:“我問一個回人大哥,他說是在清真禮拜堂里祈禱之時,香香公主用劍自殺。”駱冰又問:“那些回人唱些甚么?”心硯道:“他們說:皇太后不許她遺體入官,交給了清真寺。他們剛才將她安葬了,回來時大家唱歌哀悼。”

眾人大罵皇帝殘忍無道,逼死了這樣一位善良純潔的少女。駱冰一陣心酸,流下淚來。陳家洛卻一語不發。眾人防他心傷過甚,正想勸慰,陳家洛忽道:“道長,我學的掌法還沒使完,咱們再來。”緩步走到場子中心,眾人不禁愕然。

無塵心想:“讓他分心一下以免過悲,也是好的。”于是拾起劍來,兩人又斗。群雄見陳家洛步武沉凝,掌法精奇,似乎對剛才這訊息并不動心,互相悄悄議論。李沅芷低聲在余魚同耳邊道:“男人家多沒良心,為了國家大事,心愛的人死了一點也不在乎。”余魚同吹著笛子,心想:“總舵主好忍得下,倘若是我,只怕當場就要瘋了。”

無塵顧念陳家洛遭此巨變,心神不能鎮懾,不敢再使險招。兩人本來棋逢敵手,功力悉匹,無塵一有顧忌,兩招稍緩,立處下風。只見劍光掌影中,無塵不住后退,他一招不敢疾刺,收劍微遲,陳家洛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,兩人肌膚一碰,同時跳開。無塵叫道:“好,好,妙極!”

陳家洛笑道:“道長有意相讓。”笑聲未畢,忽然一張口,噴出兩口鮮血。群雄盡皆失色,忙上前相扶。陳家洛淒然一笑,道:“不要緊!”靠在心硯肩上,進內堂去了。

陳家洛回房睡了一個多時辰,想起今晚還要會見皇帝,正有許多大事要干,如何這般不自保重,但想到香香公主慘死,卻不由得傷痛欲絕。又想:“喀絲麗明明已答應從他,怎么忽又自殺,難道是思前想后,終究割舍不下對我的恩情?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,如無變故,決不至于今日自殺,內中必定別有隱情。”思索了一回,疑慮莫決,于是取出從回部帶來的回人衣服,穿著起來,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見香香公主時所穿,再用淡墨將臉頰涂得黝黑,對心硯道:“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。”心硯待要阻攔,知道無用,但總是不放心,悄悄跟隨在后。陳家洛知他一片忠心,也就由他。

大街上人聲喧闐,車馬雜沓,陳家洛眼中看出來卻是一片蕭索。他來到西長安街清真禮拜寺,徑行入內,走到大堂,俯伏在地,默默禱祝:“喀絲麗,你在天上等著我。我答應你皈依伊斯蘭教,決不讓你等一場空。”抬起頭來,忽見前面半丈外地下青磚上隱隱約約的刻得有字,仔細一看,是用刀尖在磚塊上划的回文:“不可相信皇帝”,字痕中有殷紅之色。陳家洛一驚,低頭細看,見磚塊上有一片地方的顏色較深,突然想到:“難道這是喀絲麗的血?”俯身聞時,果有鮮血氣息,不禁大慟,淚如泉涌,伏在地下嚎哭起來。

哭了一陣,忽然有人在他肩頭輕拍兩下,他吃了一驚,立即縱身躍起,左掌微揚待敵,一看之下又驚又喜,跟著卻又流下淚來。那人穿著回人的男子裝束,但秀眉微蹙,星目流波,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。原來她今日剛隨天山雙鷹趕來北京,要設法相救妹子,哪知遇到同族回人,驚聞妹子已死,匆匆到禮拜寺來為妹子禱告,見一個回人伏地大哭,叫著喀絲麗的名字,因此拍他肩膀相詢,卻遇見了陳家洛。

正要互談別來情由,陳家洛突見兩名清宮侍衛走了進來,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,并肩伏地。兩名侍衛走到陳家洛身邊,喝道:“起來!”兩人只得站起,眼望窗外,只聽得叮當聲響,兩名侍衛將划著字跡的磚塊用鐵鍬撬起,拿出禮拜寺,上馬而去。

霍青桐問道:“那是甚么?”陳家洛垂淚道:“要是我遲來一步,喀絲麗犧牲了性命,用鮮血寫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。” 霍青桐問道:“甚么警示?”陳家洛道:“這里耳目眾多,我們還是伏在地下,再對你說。”于是重行伏下,陳家洛輕聲把情由擇要說了。

霍青桐又是傷心,又是憤恨,怒道:“你怎地如此胡涂,竟會去相信皇帝?”陳家洛慚愧無地,道:“我只道他是漢人,又是我的親哥哥。”霍青桐道:“漢人就怎樣?難道漢人就不做壞事么?做了皇帝,還有甚么手足之情?”陳家洛哽咽道: “是我害了喀絲麗!我……我恨不得即刻隨她而去。”

霍青桐覺得責他太重,心想他本已傷心無比,于是柔聲安慰道:“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,卻也難怪。”過了一會,問道:“今晚雍和宮之宴,還去不去?”陳家洛切齒道:“皇帝也要赴宴,我去刺殺他,為喀絲麗報仇。”霍青桐道:“對,也為我爹爹、哥哥,和我無數同胞報仇。”

陳家洛問道:“你在清兵夜襲時怎能逃出來?”霍青桐道: “那時我正病得厲害,清兵突然攻到,幸而我的一隊衛士舍命惡斗,把我救到了師父那里。”陳家洛嘆道:“喀絲麗曾對我說,我們就是走到天邊,也要找著你。”霍青桐禁不住淚如雨下。

兩人走出禮拜堂,心硯迎了上來,他見了霍青桐,十分歡喜,道:“姑娘,我一直惦記著你,你好呀!”霍青桐這半年來慘遭巨變,父母兄妹四人全喪,從前對心硯的一些小小嫌隙,哪里還放在心上,柔聲說道:“你也好,你長高啦!”心硯見她不再見怪,很是高興。

三人回到雙柳子胡同,天山雙鷹和群雄正在大聲談論。陳家洛含著眼淚,把在清真寺中所見的血字說了。陳正德一拍桌子,大聲道:“我說的還有錯么?那皇帝當然要加害咱們。這女孩子定是在宮中得了確息,才舍了性命來告知你。”眾人都說不錯,關明梅垂淚道:“我們二老沒兒沒女,本想把她們姊妹都收作干女兒,哪知……”陳正德嘆道:“這女孩子雖然不會武功,卻大有俠氣,難得難得!”眾人無不傷感。

陳家洛道:“待會雍和宮赴宴,長兵器帶不進去,各人預備短兵刃和暗器。酒肉飯菜之中,只怕下有毒物迷藥,決不可有絲毫沾唇。”群雄應了。陳家洛道:“今晚不殺皇帝,解不了心頭之恨,但要先籌划退路。”陳正德道:“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,大伙兒去回部。”群雄久在江南,離開故鄉實在有點難舍,但皇帝奸惡凶險,人人恨之切齒,都決意扑殺此獠,遠走異域,卻也顧不得了。陳家洛命文泰來率領楊成協、衛春華、石雙英、蔣四根在城門口埋伏,到時殺了城門守軍,接應大伙出城西去,命心硯率領紅花會頭目,預備馬匹,帶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宮外接應﹔又命余魚同立即通知紅花會在北京的頭目,遍告各省紅花會會眾,總舵遷往回部,各地會眾立即隱伏,以防官兵收捕。

他分派已畢,向天山雙鷹與陸菲青道:“如何誅殺元凶首惡,請三位老前輩出個主意。”陳正德道:“哪還容易?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,瞧他完不完蛋?”陸菲青笑道:“他既存心害咱們,身邊侍衛一定帶得很多,防衛必然周密。正德兄扭到他脖子,他當然完蛋,就只怕扭不到他脖子。”無塵道: “還是三弟用暗器傷他。”天山雙鷹在六和塔上見過趙半山的神技,對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,當下首先贊同。

趙半山從暗器囊里摸出當日龍駿所發的三枚毒蒺藜來,笑道:“只要打中一枚,就教他夠受了!”心硯見到毒蒺藜是驚弓之鳥,不覺打了個寒噤。陳家洛道:“我怕那姓龍的還在宮里,有解藥可治。”趙半山道:“不妨,我再用鶴頂紅和孔雀膽浸過,他解得了一種,解不了第二種。”陸菲青對駱冰道: “你的飛刀和我的金針也都浸上毒藥吧吧。”駱冰點頭道:“咱們几十枚暗器齊發,不管他多少侍衛,總能打中他几枚。”

陳家洛見眾人在炭火爐上的毒藥罐里浸熬暗器,想起皇帝與自己是同母所生,總覺不忍,但隨即想到他的陰狠毒辣,怒火中燒,拔出短劍,也在毒藥罐中熬了一會。

到申時三刻,眾人收拾定當,飽餐酒肉,齊等赴宴。過不多時,白振率領了四名侍衛來請。群雄各穿錦袍,騎馬前赴雍和宮。白振見眾人都是空手不帶兵刃,心下暗暗嘆息。

到宮門外下馬,白振引著眾人入宮。綏成殿下首已擺開了三席素筵,白振肅請群雄分別坐下。中間一席陳家洛坐了首席,左邊一席陳正德坐了首席,右邊一席陸菲青坐了首席。佛像之下居中獨設一席,向外一張大椅上鋪了錦緞黃綾,顯然是皇帝的御座了。陸菲青、趙半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,待會動手時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。

菜肴陸續上席,眾人靜候皇帝到來。過了一會,腳步聲響,殿外走進兩名太監,陳家洛等認得是遲玄和武銘夫兩人。太監后面跟著一名戴紅頂子拖花翎的大官,原來是前任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,不知何時已調到京里來了。李沅芷握住身旁余魚同的手,險些叫出聲來。遲玄叫道:“聖旨到!”李可秀、白振等當即跪倒。陳家洛等也只得跟著跪下。

遲玄展開敕書,宣讀道:“奉天承運皇帝制曰:國家推恩而求才,臣民奮勵以圖功。爾陳家洛等公忠體國,宜錫榮命,愛賜陳家洛進士及第,余人著禮部兵部另議,優加錄用。賜宴雍和宮。直隸古北口提督李可秀陪宴。欽此。”跟著喝道: “謝恩!”

群雄聽了心中一涼,原來皇帝奸滑,竟是不來的了。李可秀走近陳家洛身邊,作了一揖,道:“恭喜,恭喜,陳兄得皇上如此恩寵,真是異數。”陳家洛謙遜了几句。李沅芷和余魚同一起過來,李沅芷叫了一聲:“爹!”李可秀一驚,回頭見是失蹤近年、自己日思夜想的獨生女兒,真是喜從天降,拉住了她手,眼中濕潤,顫聲道:“沅兒,沅兒,你好么?” 李沅芷道:“爹……”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。李可秀道:“來,你跟我同席!”拉她到偏席上去。李沅芷和余魚同知他是愛護女兒,防她受到損傷。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,分別就坐。

遲玄和武銘夫兩人走到中間席上,對陳家洛道:“哥兒,將來你做了大官,可別忘了咱倆啊!”陳家洛道:“決不敢忘了兩位公公。”遲玄手一招,叫道:“來呀!”兩名小太監托了一只盤子過來,盤中盛著一把酒壺和几只酒杯。遲玄提起酒壺,在兩只杯中斟滿了酒,自己先喝一杯,說道:“我敬你一杯!”放下空杯,雙手捧著另一杯酒遞給陳家洛。

群雄注目凝視,均想:“皇帝沒來,咱們如先動手,打草驚蛇,再要殺他就不容易。這杯酒雖是從同一把酒壺里斟出,但安知他們不從中使了手腳,瞧總舵主喝是不喝?”

陳家洛早在留神細看,存心尋隙,破綻就易發覺,果見酒壺柄上左右各有一個小孔。遲玄斟第一杯酒時大拇指捺住左邊小孔,斟第二杯酒時,拇指似乎漫不經意的一滑,捺住了右邊小孔。陳家洛心中了然,知道酒壺從中分為兩隔,捺住左邊小孔時,左邊一隔中的酒流不出來,斟出來的是盛在右邊一隔中的酒,捺住右邊小孔則剛剛相反。遲玄捧過來的這杯從右隔中斟出,自是毒酒,心想:“哥哥你好狠毒,你存心害我,怕我防備,先賜我一個進士,叫我全心信你共舉大事。若非喀絲麗以鮮血向我示警,這杯毒酒是喝定的了。”

他拱手道謝,舉杯作勢要飲。遲玄和武銘夫見大功告成,喜上眉梢。陳家洛忽將酒杯放下,提起酒壺另斟一杯,斟酒時捺住右邊小孔,杯底一翻,一口干了,把原先那杯酒送到武銘夫前面,說道:“武公公也喝一杯!”武銘夫和遲玄兩人見他識破機關,不覺變色。陳家洛又捺住左邊小孔,斟了一杯毒酒,說道:“我回敬遲公公一杯!”

遲玄飛起右足,將陳家洛手中酒杯踢去,大聲道:“拿下了!”大殿前后左右,登時涌出數百名手執兵刃的御前侍衛和御林軍來。

陳家洛笑道:“兩位公公酒量不高,不喝就是,何必動怒?” 武銘夫喝道:“奉聖旨:紅花會叛逆作亂,圖謀不軌,立即拿問,拒捕者格殺勿論。”

陳家洛手一揮,常氏雙俠已縱到遲武二人背后,各伸右掌,拿住了兩人的項頸,兩人待要抵敵,已然周身麻木,動彈不得。陳家洛又斟一杯毒酒,笑道:“這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。”駱冰和章進各拿一杯,給遲武兩人灌了下去。眾侍衛與御林軍見遲武被擒,只是吶喊,不敢十分逼近。

紅花會群雄早從衣底取出兵刃,無塵身上只藏一柄短劍,使用不便,縱入侍衛人群之中,夾手奪了一柄劍來,連殺三人,當先直入后殿,群雄跟著沖入。

李可秀拉著女兒的手,叫道:“在我身邊!”他一面和白振兩人分別傳令,督率侍衛們攔截,一面拉著女兒,防她混亂中受傷。余魚同見狀,長嘆一聲,心想:“我與她爹爹勢成水火,她終究非我之偶!”一陣難受,揮笛沖入。

李沅芷右手使勁一掙,李可秀拉不住,當即被她掙脫。李沅芷叫道:“爹爹保重,女兒去了!”反身躍起,縱入人叢。李可秀大出意外,急叫:“沅芷,沅芷,回來!”她早已沖入后殿,只見余魚同揮笛正與五六名侍衛惡戰,形同拚命。李沅芷叫道:“師哥,我來了!”余魚同一聽,心頭一喜,精神倍長,刷刷數笛一輪急攻,李沅芷仗劍上前助戰,將眾侍衛殺退。兩人攜手跟著駱冰,向前直沖。

這時火光燭天,人聲嘈雜,陳家洛等已沖到綏成殿外,一看之下,甚是驚異。只見數十名喇嘛正和一群清兵惡戰,眼見眾喇嘛抵敵不住,白振卻督率了侍衛相助喇嘛,把眾清兵趕入火勢正旺的殿中。陳家洛怎知乾隆與太后之間勾心斗角的事,心想這事古怪之極,但良機莫失,忙傳令命群雄越牆出宮。

李可秀與白振已得乾隆密旨,要將紅花會會眾與綏成殿中的旗兵一網打盡,但二人一個念著女兒,一個想起陳家洛的救命之恩,都對紅花會放寬了一步,只是協力對付守殿的旗兵。過不多時,旗兵全被殺光燒死。綏成殿中大火熊熊,將雍正的通詔燒成灰燼。

群雄躍出宮牆,不禁倒抽一口涼氣,只見雍和宮外無數官兵,都是弓上弦,刀出鞘,數千根火把高舉,數百盞孔明燈晃來晃去,射出道道黃光。陳家洛心想:“他布置得也真周密,惟恐毒藥毒不死我們!”轉眼之間,無塵與陳正德已殺入御林軍隊伍。四下里箭如飛蝗,齊向群雄射來。霍青桐大叫: “大家沖啊!”群雄互相緊緊靠攏,隨著無塵與陳正德沖殺。但清兵愈殺愈多,沖出了一層,外面又圍上一層。

無塵劍光霍霍,當者披靡,力殺十余名御林軍,突出了重圍,等了一陣,見余人并未隨出,心中憂急,又翻身殺入,只見七八名侍衛圍著章進酣斗。章時全身血污,殺得如痴如狂。無塵叫道:“十弟莫慌,我來了!”刷刷刷三劍,三名侍衛咽喉中劍。余人發一聲喊,退了開去,無塵道:“十弟,沒事么?”忽然呼的一聲,章進揮棒向他砸來。無塵吃了一驚,側身讓過。章進連聲狂吼,叫道:“眾位哥哥都給你們害了,我不要活了!”狼牙棒著地橫掃。無塵叫道:“十弟,十弟,是我呀!”章進雙目瞪視,突然撇下狼牙棒,叫道:“二哥啊,我不成了!“無塵在火光下見他胸前、肩頭、臂上都是傷口,處處流血,自己只有單臂,無法相扶,咬牙道:“你伏在我背上,摟住我!”蹲下身子,章進依言抱著他頭頸。無塵只覺一股股熱血從道袍里直流進去,當下奮起神威,提劍往人多處殺去。劍鋒到處,清兵紛紛讓道,忽見前面官兵接二連三的躍在空中,顯是被人提著拋擲出來的,無塵心想:“除四弟外,別人無此功力,莫非城門有變?”仗劍沖去,果見文泰來、駱冰、余魚同、李沅芷四人正與眾侍衛惡戰。無塵叫道:“總舵主他們呢?”余魚同道:“不見啊,咱們到那邊去找!”無塵心中一寬,心想章進受傷甚重,是以胡言囈語,未必大伙都已死傷。文泰來刀砍掌劈,殺開了一條血弄堂,四人隨后趕去。

無塵奔到文泰來身旁,叫道:“城門口怎樣?”文泰來道: “那邊沒事。我不放心,過來瞧瞧!”無塵道:“來得正好!”他雖然負了章進,仍是一劍便殺一人,長劍起處,清軍兵將無人能避。

突然李沅芷高聲叫道:“總舵主!”只見陳家洛從火光中掠過,東竄西晃,似乎在尋人。陸菲青從西首殺出,叫道: “大伙退向宮牆!”遙見遠處火光中一根翠羽不住晃動。陸菲青道:“總舵主,你領大家退到牆邊,我去接她出來!”說著手揮長劍,往霍青桐那邊殺去。陳家洛與文泰來當先開路,又退回到牆邊。

無塵叫道:“十弟,下來吧!”章進只是不動,駱冰去扶他時,只覺他身子僵硬,原來已經氣絕。駱冰伏尸大哭。文泰來正在抵敵眾侍衛,接應趙半山、常氏雙俠等過來,聽得駱冰哭聲,不由得洒了几點英雄之淚,怒氣上沖,揮刀連斃三敵。

群雄逐漸聚攏,這時陸菲青和霍青桐已會合在一起,人叢中只見那根翠羽慢慢移來,但到相隔數十步時,再也無法走近。常氏雙俠奪了兩杆長槍,沖去接了過來。霍青桐臉色蒼白,一身黃衫上點點斑斑盡是鮮血。陳家洛叫道:“咱們再沖,這次可千萬別失散了。”話聲方畢,雍和宮內颼颼數聲,連射了几枝箭出來。原來李可秀和白振手下人眾殺盡了綏成殿中的旗兵后,蜂擁而至。紅花會這一來前后受敵,處境更是險惡。

正危急間,正面御林軍忽然紛紛退避,火光中數十名黃衣僧人沖了進來,當先一人白須飄動,金刀橫砍直斬,威不可當,正是鐵膽周仲英。群雄大喜,只聽周仲英叫道:“各位快跟我來!”文泰來抱起章進尸身,隨著眾人沖出。只見天鏡禪師率著大苦、大癲、大痴、元痛、元悲、元傷等少林僧人,正與御林軍接戰。

霍青桐見眾人殺敵甚多,但不論沖向何處,敵兵必定跟著圍上,抬頭西望,果見鼓樓屋頂上站著十多人,內中四人手提紅燈分站西方,群雄殺奔西方,西方那人高舉紅燈,殺奔東方,東方便有紅燈舉起。霍青桐對陳家洛道:“打滅那几盞紅燈便好辦了!”趙半山聽了,從地下撿起一張弓,拾了几枝箭,弓弦響處,四燈熄滅。

群雄喝一聲彩。清兵不見了燈號,登時亂將起來。霍青桐又道:“屋頂上諸人之中,必有主將在內,咱們擒賊先擒王!” 眾人知她在回部運籌帷幄,曾殲滅兆惠四萬多名精兵,真是女中孫吳,說話必有見地。無塵叫道:“四弟、五弟、六弟,咱們四個去!”文泰來和常氏雙俠齊齊答應。四人有如四頭猛虎,直扑出去,御林軍哪里攔阻得住?

陳家洛與天鏡禪師等跟著殺出,眼見就要沖出重圍,突然喊聲大振,李可秀和白振率領親兵侍衛圍了上來。一陣混戰,又將群雄裹在垓心。李沅芷、駱冰、以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受了傷。

無塵等沖到牆邊,躍上鼓樓,早有七個人過來阻攔。這些人竟是武功極好的高手,常氏雙俠合敵三人,一時未分勝敗。無塵與文泰來都是以一對二,在屋頂攻拒進退,打得十分激烈。無塵心中焦躁、想道:“怎么這里竟有這許多硬爪子?”

只見屋角上眾人擁衛之中,一名頭戴紅頂子的官員手執佩刀令旗,正在指揮督戰。無塵叫道:“這些鷹爪都交給我!” 左一劍“心傷血污池”直刺敵人胸膛,右一劍“膽裂奈何橋”,徑斬對手雙足。這兩人或縮身,或縱躍,無塵長劍已指向纏著文泰來的兩名侍衛,“千刃刀山”斜戳左股,“萬斛油鍋”橫削右腰,招招極狠極。

文泰來緩出手來,向那紅頂子大官直沖過去。左右衛士見他來勢凶猛,早有四人挺刀阻截。文泰來在火光中猛見那官員回過頭來,吃了一驚,險些失聲叫出:“總舵主!”這官員面貌几乎與陳家洛一模一樣,若不是服色完全不同,真難相信竟是兩人。他陡然想起,妻子曾說到徐天宏設計取玉瓶、捉拿王維揚之事,總舵主喬扮官員,竟被眾人誤認為驍騎營統領兼九門提督福康安,那么這人必是福康安無疑。眼下群雄身處危境,如不抓到此人,只怕無法脫難,當下身形一縮,從兩柄大刀的刃鋒下鑽過,徑向福康安扑去。

統率御林軍兜捕紅花會的,正是乾隆第一親信的福康安。乾隆因火燒雍和宮之事萬分機密,是以命他總領其事。但怕他遇到凶險,特選了十六名一等侍衛,專門負責護他一人。眾侍衛中又有兩人上前阻擋,余人擁著福康安避到另一間屋子頂上。無塵數招之下,已傷了兩名侍衛,突然斜奔橫走,在眾侍衛中穿來插去,這里一劍,那里一腳,片刻間已連施七八下毒招。文泰來再度緩出手來,雙足使勁,躍在半空,向福康安頭頂猛扑而下。

這時地下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已見到主帥處境凶險,他身旁雖有十多名高手侍衛保護,兀自攔阻不住這兩個怪杰所向無敵的狠扑,又有七八人躍上屋來相助。余人也暫不向紅花會余人進迫,都舉頭凝視屋頂的激斗,突見文泰來飛扑而下,不由得齊聲驚呼。

福康安不會武功,當此危急之際,也只得舉起佩刀仰砍,同時兩枝長槍、兩柄大刀齊向文泰來身上刺砍。文泰來心想:這一下抓不到,他后援即到,再無機會了,雙臂一振,兩杆長槍騰在空中,一足□在左邊一名侍衛胸前,右手一拳擊中右邊一名侍衛面門,大喝一聲,兩名剛躍上屋頂的侍衛嚇得跌了下去。福康安驚得手足都軟了,被文泰來一把當胸揪住,舉在半空。四下里的清兵不約而同的又是大聲驚叫。

這時常氏雙俠已打倒三名侍衛,雙雙躍到,往文泰來身旁一站,取出飛抓,亮光閃閃,舞成徑達兩丈的一個大圈子,清兵哪敢過來?只見福康安舉起令旗,顫聲高叫:“大家住手!各營官兵與眾侍衛各歸本隊!”

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見本帥被擒,都是大驚失色。奉旨衛護福康安的侍衛中有三人不理會常氏雙俠飛抓厲害,奮勇沖上。無塵叫道:“五弟、六弟,放這三個鷹爪過來!”雙俠一收飛抓躍開,只道無塵要親自取他們性命,哪知無塵長劍直指福康安咽喉,笑道:“來吧,來吧!”三名侍衛停步遲疑,互相使個眼色,又都躍開。文泰來雙手微一用力,福康安臂上痛入骨髓,只得高聲叫道:“快收兵,退開!”清兵侍衛不敢再戰,紛紛歸隊。

陳家洛叫道:“咱們都上高!”群雄奔到牆邊,一一躍上。趙半山點查人數,除章進傷重斃命外,其余尚有八九人負傷,幸喜都不甚重。

火光中又見孟健雄與徐天宏扶著周綺躍上屋頂。只見她頭發散亂,臉如白紙。周仲英罵道:“你怎么也來了?不保重自己身子!”周綺叫道:“我要孩子,孩子,還我孩子來!”

陳家洛見她神智不清,忙亂中不及細問,用紅花會切口傳令:“咱們攻進宮去,殺了皇帝給十哥報仇!”群雄轟然叫好,駱冰把這話譯給陸菲青、天鏡禪師、天山雙鷹、霍青桐等人聽了,眾人舉刀響應。天鏡禪師道:“少林寺都教他毀了,老衲今天要大開殺戒!”陳家洛驚問:“怎么,少林寺毀了?” 天鏡禪師道:“不錯,已是燒成白地。天虹師兄護法圓寂了。” 陳家洛一陣難受,愈增憤慨。眾人擁著福康安,從御林軍的刀槍劍戟中走出去,只見走了一層又是一層,圍著雍和宮的兵將何止萬人。群雄饒是大膽,也不覺心驚,暗想要不是擒住了他們頭子,無論如何不能突出重圍。

待走出最后一層清兵,見心硯領著紅花會的頭目,牽了數十匹馬遠遠站著等候。各人紛紛上馬,有的一人一騎,有的一騎雙乘,縱聲高呼,一陣風般向皇宮沖去。

徐天宏跑在陳家洛身旁,叫道:“總舵主,退路預備好了么?”陳家洛道:“九哥他們在城門口接應。你們怎么也剛巧趕到?”徐天宏恨道:“方有德那奸賊,那奸賊!”陳家洛道: “怎么?”徐天宏道:“他勾結成璜、瑞大林,調兵夜襲少林寺。天虹老禪師不肯出寺,在寺中給燒死了。他們還搶了我的兒子去!”陳家洛聽見他生了個兒子,想說句“恭喜”,卻又縮住。徐天宏道:“天鏡師伯率領僧眾找這几個奸賊報仇,直追到北京來。咱們去雙柳子胡同找你,才知你們在雍和宮。”

這時眾人已奔近禁城,御林軍與眾侍衛在后緊緊跟隨,雖不交鋒,但毫不放松。徐天宏轉頭對天山雙鷹道:“要是皇帝得訊躲了起來,深宮中哪里去找,請兩位前輩先趕去探明如何?”他想二老最是好勝,適才無塵與文泰來擒拿福康安大顯威風,他們夫婦卻未顯技立功。天山雙鷹齊聲應道:“好,我們就去!”徐天宏從衣袋里摸出四枚流星火炮,交給陳正德道: “見到皇帝,能殺馬上就殺,如他護衛眾多,請老前輩放流星為號。”關明梅道:“好!”雙鷹躍過宮牆,直往內院而去,身手快捷,直和鷹隼相似。

天山雙鷹在屋頂上飛奔,只見宮門重重,庭院處處,怎知皇帝躲在何處?關明梅道:“抓個太監來問。”陳正德道: “正是!”兩人一躍下地,隱身暗處,側耳靜聽,想查到聲息,過去抓人,忽聽腳步聲息,兩人直奔而來。陳正德低聲道: “這兩人有武功。”關明梅道:“不錯,跟去瞧瞧。”語聲方畢,兩個人影已從身邊急奔過去。

雙鷹悄沒聲的跟在兩人身后,見前面那人身材瘦削,武功甚高,后面那人是個胖子,腳步卻沉重得多。前面那人時時停步等他,不住催促:“快,快,咱們要搶在頭里給皇上報訊。”雙鷹一聽大喜,他們去見皇帝,正好帶路,暗暗感激后面那胖家伙,要不是他腳步笨重,夫婦倆在后跟躡勢必給前面那人發覺。四人穿庭過戶,來到寶月樓前。前面那人道: “你在這里等著。”那大漢應了站住,那瘦子徑自上樓去了。

雙鷹一打手勢,從樓旁攀援而上,直上樓頂,雙足鉤住樓檐,倒挂下來,見一排長窗,外面是一條畫廊,欄干上新漆的氣味混著花香散發出來,窗紙中透出淡淡的燭光。兩人縱身落入畫廊,只見一個人影從窗紙上映了出來。關明梅用食指沾了唾液,輕輕濕了窗紙,附眼往里一張,果見乾隆坐在椅上,手里搖著折扇,跪在地上稟報的瘦子原來便是白振。

只聽白振奏道:“綏成殿已經燒光了,看守的親兵沒一個逃出來。”乾隆喜道:“很好!”白振又叩頭道:“奴才該死,紅花會的叛徒卻擒拿不到。”乾隆驚道:“怎么?”白振道:“太后身邊的遲玄與武銘夫兩人要敬甚么毒酒,泄漏了機關,動起手來。奴才正在管綏成殿的事,給遲武兩人放了他們出去。” 乾隆嗯了一聲,低頭沉吟。

陳正德指指白振,又指指乾隆,向妻子打手勢示意:“我斗那白振,你去刺殺皇帝。”關明梅點了點頭,兩人正要破窗而入,白振忽然拍了兩下手掌。關明梅一把拉住丈夫手臂,左手搖了搖,示意只怕其中有甚么古怪,瞧一下再說,果然床后、柜后、屏風后面悄沒聲的走出十二名侍衛來,手中各執兵刃。天山雙鷹均想:“保護皇帝的必是一等高手,我兩人貿然下去,如刺不到皇帝,反令他躲藏得無法尋找,不如等大伙到來。”只見白振低聲向一名侍衛說了几句,那侍衛下樓,把那大漢帶了上來。

那大漢一身黃衣,叩見皇帝,等抬起頭來,雙鷹大出意外,原來是一名喇嘛。乾隆道:“呼音克,你辦得很好,沒露出甚么痕跡么?”呼音克道:“一切全遵皇上旨意辦理,綏成殿連人帶物,沒留下一丁點兒。”乾隆道:“好,好,好!白振,我答應他做活佛的。你去辦吧。”白振道:“是!”呼音克大喜,叩頭謝恩。

兩人走下樓來,白振道:“呼音克,你謝恩吧!”呼音克一愣,心想我早已謝過恩了,但皇帝的侍衛總管既如此說,便又向寶月樓跪下叩頭,忽覺得項頸中一陣陣冰涼,兩名侍衛的佩刀架在頸中。呼音克大驚,顫聲道:“怎……怎么?”白振冷笑道:“皇上說讓你做活佛,現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。” 手一揮,兩名侍衛雙刀齊下,跟著兩名太監拿了一條氈毯過來,裹了呼音克的尸身去了。

忽然遠處人聲喧嘩,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蜂擁而來。白振疾奔上樓,稟道:“有叛徒作亂,請皇上退回內宮。”乾隆在杭州見過紅花會群雄的身手,知道眾侍衛實在不是敵手,也不多問,立即站起。

陳正德放出一個流星,嗤的一聲,一道白光從樓頂升起,划過黑夜長空,大聲喊道:“我們等候多時,想逃到哪兒去?” 兩人知道群雄趕到還有一段時候,這時先把皇帝絆住要緊,當下破窗扑入樓中。

眾侍衛不知敵人到了多少,齊吃一驚,只見樓梯口站著一個紅臉老漢、一個白發老婦。兩名侍衛當先沖下迎敵。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,四名侍衛執刀前后保護,從欄干旁跳下,徑行奔向第三層樓。關明梅手一揚,打出了三枚鐵蓮子,對手一避,她已縱身站在三四兩層之間的欄干上,挺劍直刺乾隆左肩。

白振大駭,倒縱兩步,早有兩名侍衛挺刀上前擋住。陳正德與三名侍衛交手數合,立知均是高手勁敵,當即施展輕身功夫,在樓房中四下游走,不與眾侍衛纏斗。白振一聲呼哨,四名侍衛從四角兜抄過來,后面又是三人,七人登時將陳正德困在中間。斗了十余回合,陳正德回劍擋開左邊一杆短槍、一個鏈子錘,右面一鞭掃到,拍的一聲,打中了他右臂,陳正德數十年來對敵,連油皮也未擦傷過一塊,這一下又痛又怒,當即劍交左手,一招“旋風卷黃沙”把眾人逼退數步,低頭一劍直刺,戳死了那名揮鞭傷他的侍衛。

關明梅見丈夫受傷,猛沖上前接應,兩人退到第二層樓。陳正德見群雄尚未到達,只怕自己夫婦纏不住這十多名高手侍衛,被他們沖下樓去,忙乘隙搶到樓外又放了個流星,回進樓中,見妻子守到樓梯上,打數回合,退一級,扼險拒敵,當真是寸上必爭。幸面樓梯狹窄,最多容身下三四名敵人同時進攻,但仰面拒戰,十分吃力。陳正德心想何不以攻為守?當下仗劍扑向乾隆。眾侍衛搶上抵御,他早已退開,向攻擊關明梅的侍衛背后連刺數劍,待得有人上來相助,他又向乾隆攻去,眾侍衛忙不迭的過來護駕。這般反客為主,立時爭到了機先。眾侍衛心慌意亂,被他刺傷了兩名。關明梅也搶上了四級樓梯。

白振見情勢不利,對一名侍衛道:“馬兄弟,你背皇上。” 這人便是在杭州曾被紅花會抓去過的馬敬俠。他蹲下身子,把皇帝負在背上。白振長嘯一聲,雙爪向陳正德抓去。兩人一交上手,陳正德就無法脫身,心中暗暗叫苦,加之右臂受傷,越戰越痛,單敵白振已是勉強,何況還有四五名侍衛圍攻。白振雙掌翻飛,招招不離敵人要害。陳正德全神貫注的招架,不提防背后一名侍衛突然冷劍偷襲,刺入他后心。

那侍衛正喜得手,被陳正德奮力回肘猛撞,登時頭骨撞破而死。陳正德所受這一劍正中要害,知道今日要畢命于斯,大喝一聲,神威凜凜。白振吃了一驚,倒退一步。陳正德提劍向乾隆猛力擲去。馬敬俠見長劍疾飛而至,要待退讓,卻已不及,他只怕傷了皇帝,拚著手掌重傷,舉手去格,但這劍正是陳正德臨終一擲,那是何等功力?何等義憤?馬敬俠的肉掌怎能擋格得開?波的一聲,手掌被削去半只,長劍直刺入胸膛之中,對穿而過。

陳正德大喜,心想這一劍也得在乾隆胸前穿個透明窟窿,自己一條命換了一個皇帝,雖死也值得了!

白振及眾侍衛見長劍沒入馬敬俠胸膛,關明梅見丈夫受傷擲劍,個個大驚失色,顧不得互斗,各自過來搶救。

白振忙把乾隆抱起,問道:“皇上,怎樣?”乾隆已嚇得臉色蒼白,強自鎮定,微笑道:“總算我先有防備。”白振見那劍從馬敬俠身后穿出半尺,乾隆胸口衣服數層全被刺破,不覺駭然,但皇帝竟未受傷,又驚又喜,道:“皇上洪福齊天,真是聖天子有百神呵護。”他哪知乾隆變盟之后,深恐紅花會前來報復,想起二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半夜里被俠客割去首級的慘狀,甚是寒心,因此這几日來外衣之內總是襯了金絲軟甲,果然救了一命。

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,見樓梯上已無人阻攔,呼哨一聲,眾侍衛前后擁衛,直奔下樓。將出寶月樓門,乾隆忽然驚呼,掙下地來,只見樓下門口當先一人正是陳家洛。他身后火光劍影,數十名英雄豪杰站在當地。乾隆反身急奔上樓。眾侍衛蜂擁而上。兩名侍衛走得稍慢,被常氏雙俠截住,斗不數合,三個少林僧上前夾攻,立時擊斃。

陳家洛等見了流星訊號,急向寶月樓奔來,但一路有侍衛相拒攔阻,邊打邊進,牽延了時刻,殺到寶月樓時,皇帝被天山雙鷹絆住,竟未逃出。群雄大喜,急搶上樓。文泰來虎吼一聲,叫道:“啊哈,原來在此!”卻是成璜和瑞大林手執兵刃,站在床前。陳家洛一上樓,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。無塵仗劍站在第三層通下來的梯口,常氏雙俠守住上來的梯口,趙半山、大苦、大癲、大痴分守東南西北四面窗口。

霍青桐見師父抱住師公不住垂淚,忙走過去,只見陳正德背上傷口中的血如泉涌,□□流出。陸菲青也搶了過來,拿出金創藥給他敷治。陳正德苦笑搖了搖頭,對關明梅道:“我對不住你……累得你几十年心中不快活,你回到回部之后,和袁……袁大哥去成為夫妻……我在九泉,也心安了。陸兄弟,你幫我成就了這樁美事……”

關明梅雙眉豎起,喝道:“這几個月來,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對你的一片心嗎?”陸菲青心想:“他人都快死了,你們這對冤家還吵甚么?就算口頭上順他几句又有何妨?”正要開言相勸,關明梅叫道:“這樣你可放了心吧!”橫劍往喉中一勒,登時氣絕。霍青桐和陸菲青雖近在身旁,但哪里料想得到她如此剛烈,都是不及相救。陳正德放聲大哭,突然哭聲頓息。陸菲青俯身下去,只見他抱著妻子身體,兩人都死在血泊里了。霍青桐伏在雙鷹身上,痛哭不已。

陳家洛手執短劍,指著乾隆道:“且不說六和塔中盟言如何,我們在海寧塘上曾擊掌為誓,決不互相加害,你卻用毒酒暗算于我,今日還有甚么話說?”說著走上兩步,短劍劍尖寒光閃閃,對准他的心口,凜然說道:“你認賊作父,殘害百姓,乃是天下仁人義士的公敵!你我兄弟之義,手足之情,再也休提。今日我要飲你之血,給所有死在你手里的人報仇。” 乾隆嚇得臉無人色,全身發抖。

天鏡禪師踏步上前,喝道:“我們在少林寺清修,與世無爭,你何以派了贓官,將佛門勝地燒得片瓦不存?今日老衲要開殺戒了。”成璜忽地竄出,舉起齊眉棍當頭猛砸下來。天鏡不閃不避,右手撩住棍梢一拖。成璜收腳不住,向前跌來。天鏡反手一掌,拍的一聲,把他半個頭打進脖子里去,登時斃命。天鏡右手一抖,齊眉木棍斷成三截。眾侍衛見這個老和尚如此神威,哪個再敢上前。

白振到此地步,只得挺身而出,叫道:“待我來接老禪師几招。”天鏡哼了一聲,待要進招,陳家洛道:“師叔,待弟子來。”天鏡道:“好!”陳家洛道:“白老前輩請!”呼的一掌橫劈過來。白振舉臂欲格,不料陳家洛手掌忽然轉彎,拍的一聲,打在他肩頭。白振大吃一驚:“我與他在杭州交手時勢均力敵,怎么不到一年,他功力陡然大進?”轉念未畢,陳家洛又是兩掌打到。白振避開一掌,接了一掌,知道不是敵手,跳開一步,叫道:“且住!”

乾隆忽道:“他是你救命恩人,又何必再打?”白振知皇帝已有疑他之意,從侍衛手里接過一柄刀來,說道:“陳總舵主,我不是你對手。”陳家洛道:“我敬重你是條漢子,只要你不再給皇帝賣命,那就去吧!”趙半山守在東面窗口,往旁側一讓。白振淒然一笑,道:“多謝兩位美意。在下不能保護皇上,那是不忠﹔不能報答閣下救命之恩,那是不義﹔不忠不義,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間?”回刀往自己項頸中猛力砍落,一顆首級飛了起來,蓬的一聲,落在地下。

陳家洛扶起霍青桐來,把短劍遞在她手里,說道:“你爹爹媽媽、哥哥妹妹、兩位師父,以及無數同族父老兄弟姊妹,都死在此人手里。你親手殺了他吧!”霍青桐接過短劍,向乾隆走去。

瑞大林挺著鋸齒刀來攔,文泰來斜刺里躍到,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,右拳如擂鼓般在他胸口連擊八九拳,手一松,瑞大林胸骨脊骨齊斷,軟軟的一團掉在地下。當日他與七名侍衛捉拿文泰來,先施偷襲,令他身受重傷,此仇這時方始得報。文泰來見霍青桐持劍上來,乾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衛,哈哈一笑,讓在一旁監視。

霍青桐走上數步,忽聽得樓下人聲鼎沸。趙半山回頭外望,只見得寶月樓外火把齊明,御林軍、侍衛、太監等等何止三四千人,齊來救駕。文泰來走到窗口,高聲喝道:“皇帝在這里。誰敢上來,老子先把皇帝宰了。”他威風凜凜,聲若雷震,這一聲大喝,樓下眾人登時肅靜無聲。徐天宏和心硯將白振、瑞大林、馬敬俠、成璜等人的尸體擲將下來。眾侍衛見這些高手都死于非命,更加不敢亂功,只怕傷了皇帝。寶月樓上群雄也是默不作聲,凝視霍青桐手持寒光閃閃的短劍,一步步走向乾隆。

突然間床帳后人影一晃,一個人奔出來擋在乾隆身前,霍青桐一愣停步,見這人是個白須老者,手中卻抱著一個嬰兒,那老者右手將嬰兒舉在面前,微微冷笑,左手伸出五指,虛捏在嬰兒喉頭。那嬰兒又白又胖,吮著小指頭兒,十分可愛。周綺扑了出來,大叫:“還我孩子!”縱身上去就要奪那嬰兒。那老頭叫道:“你上來吧,你要死孩子,你上來。”周綺失神落魄般呆在當地。

這老人便是曾任安徽巡撫的方有德。那日在福建德化娶妾,被群雄趕來一場大鬧,他老奸巨猾,在人叢中溜了,后來會到成璜、瑞大林,知道皇帝欲得紅花會群雄而甘心,于是定下奸計,率領軍馬夜襲少林寺,燒死了天虹老方丈,還把周綺的兒子搶了來。他知這是大功一件,因此與瑞大林等趕到北京來朝見皇帝。乾隆連夜召見,想細問少林寺中是否還留下甚么和他身世有關的痕跡。他三人上樓之時,正逢陳家洛等殺到。方有德躲在帳后不敢露面,這時見事勢緊急,他雖不會武藝,但陰鷙果決,立即抱了嬰兒出來。

僵持片刻,方有德道:“你們都退出宮去,我就還你們孩子!”霍青桐罵道:“你這魔鬼,你騙人!”她激動中說的是回語,方有德不懂。群雄眼見乾隆已處在掌握之中,就是天下所有的精兵銳甲一齊來救,也要先把皇帝殺了再說,哪知忽然出來一個手無寸鐵、不會武藝的老人,懷抱一個嬰兒,就把眾人制得束手無策。群雄望著陳家洛,等他示下。

陳家洛望著霍青桐,想起香香公主為乾隆逼死,霍青桐全家的血海深仇,豈可不報?再見到天山雙鷹與章進的尸身,不覺悲憤沖心。但一轉眼見徐天宏滿臉又是驚惶又是擔心的神色,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有德手里的那個孩子。這嬰兒還只有兩個月大,憨憨的笑著,伸出小手,去摸按在他頸里方有德那只干枯凸筋的大手。陳家洛心中一凜,回過頭來,只見天鏡眼中閃爍著慈和的光芒,陸菲青輕輕嘆息,周仲英白須飄動,身子微顫。周綺張大了口,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。

陳家洛心想:“周老爺子為了紅花會,斬了周家血脈,這孩子是他傳種接代的命根……但今日不殺皇帝,以后他加意防備,只怕再無機緣報此大仇,那便如何是好?”正自沉吟,忽聽周綺一聲呼叫,又要扑上前去,卻被駱冰和李沅芷拉住,只是拚命掙扎,連無塵、文泰來、常氏雙俠等素來殺人不眨眼的豪杰,臉上也均有不忍之色。趙半山手扣暗器,隨便一枚發出,必制方有德的死命,只是這孩子實在太過脆弱,萬一方有德臨死之時手指使勁捏死了他,那使如何是好?他扣著暗器的手微微發顫,饒是周身數十種暗器,竟是一枚不敢妄發。

霍青桐回過身來,將短劍還給陳家洛,低聲道:“死了的人已歸天國!要教這孩子長大之后,記得咱們的大仇!”陳家洛點點頭,朗聲對方有德道:“好吧,我們不傷皇帝性命,把這孩子給我。”說著還劍入鞘,仲出雙手去接孩子。

方有德陰森森道:“哼,誰相信你?你們出宮之后,才能把孩子還你。”陳家洛大怒,喝道:“我們紅花會言出必踐,難道會騙你這老畜生?”方有德道:“我就是信不過。”陳家洛道: “好,那么你跟我們出宮。”方有德遲疑不答。

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,心中大喜,哪里還顧方有德的死活,說道:“你跟他們出宮好了。你今日立此大功,我自然知道。”方有德心頭一寒,聽皇帝口氣,是要在他死后給他來個追贈封蔭之類,只得說道:“謝皇上恩典。”

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:“我跟你們出去,這條老命還想要么?”他是想陳家洛再答應饒他不死。陳家洛知他心意,怒道:“你作惡多端,早就該進地獄啦。”乾隆怕夜長夢多,對方心意又變,催道:“快跟他們出去。”方有德道:“我一出去,只怕你們留下几人又害皇上。”陳家洛怒道:“依你說怎樣?” 方有德道:“請皇上聖駕先下樓去,我再隨你們出宮。”陳家洛心想到此地步,只得放人,向乾隆道:“好,去吧!”

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,拔刀向樓門飛奔。陳家洛突然伸右手一把拉住,左手拍拍拍拍,連打他四記耳光,甚是清脆響亮。乾隆兩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。眾人出其不意,隔了一陣才轟然喝彩。陳家洛罵道:“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誓?”乾隆哪里還敢答話?陳家洛手一揮,乾隆打個踉蹌,急奔下樓去了。陳家洛喝道:“拿孩子來!”

趙半山扣住毒蒺藜,望著窗外,只等陳家洛接到孩子,乾隆在樓下出現,就要大顯身手,數十枚喂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。

方有德環顧周遭,籌思脫身之計,說道:“我要親眼見到皇上太平無事,才能交出孩子。”說著慢慢走向窗口。常伯志罵道:“你這龜兒是死定了的。”緊跟在他身后,只待他一交出孩子,要搶先一掌將他打死。只見乾隆走出樓門,侍衛一擁而上。趙半山喃喃罵道:“奸賊,奸賊!”

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,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,不如冒險跳下,必有侍衛接住,突然抱著孩子,涌身跳出。群雄出其不意,驚叫起來。常伯志飛抓抖出,已繞住方有德左腿,用力上甩。方有德身子飛起,孩子脫手,兩人一齊落下。趙半山雙足力蹬,如箭離弦,躍在半空,頭朝下,腳向上,左手前伸,已抓住孩子的一只小腿,同時右手三枚毒蒺藜飛出,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。

這時樓上群雄、樓下侍衛,無不大叫。趙半山凝神提氣,左手里彎,已把孩子抱在懷里,雙足穩穩落地,一招太極拳 “云手”,把扑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,余人紛紛攻來。常氏雙俠、徐天宏、周仲英、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,團團護住。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,只見他手舞足蹈,咯咯大笑,顯然對剛才死里逃生那一躍大感有趣,還想再來一下。

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,高聲叫道:“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?”乾隆在眾侍衛重重擁衛之下,再無懼怕,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,大驚失色,連叫:“住手,住手!”眾侍衛退了下來。周仲英等也不追擊。

原來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恆的姊姊。傅恆之妻十分美貌,進宮來向皇后請安之時,給乾隆見到了,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。傅恆共有四子,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。傅恆懵懵懂懂,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駙,乾隆只是微笑不許。他兒子很多,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別鐘愛。福康安與陳家洛面貌相似,只因兩人原是親叔侄,血緣甚近。

陳家洛不知內中尚有這段怪事,但見皇帝著急,胸中已想好了計謀,當下押著福康安,與眾人一齊下樓。周綺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里,喜得如痴如狂。

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眾僧,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御林軍。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,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,只是眾寡懸殊。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,叫道:“陳總舵主,你放下福統領,就讓你們平安出城。”陳家洛道:“皇帝怎么說?”

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,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,疼痛難當,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里,只得擺手道:“放你們走,放你們走!”陳家洛道:“福統領送我們出城。”高聲對乾隆道: “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,寢你之皮,你就是再活一百年,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膽,夜夜魂夢難安!”轉過身來,說道:“走吧!”

眾人擁著福康安,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尸身,徑向宮外而去。眾侍衛與御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。出宮不遠,兩騎馬飛馳追來,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:

“陳總駝主,李可秀有話相商。”群雄勒馬等候,李可秀和曾圖南縱馬走近。李可秀道:“皇上說道,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,你有甚么意思,都可答應。”陳家洛雙眉一揚,道:“哼,還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?”李可秀道:“務求陳總舵示下,小將好去回稟。”

陳家洛道:“好!第一,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,佛像金身,比前更加宏大。朝遷官府,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。”李可秀道:“這事易辦。”陳家洛道:“第二,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賦,俘虜的回部男女,一概放歸。”李可秀道:“這也不難。”陳家洛道:“第三,紅花會人眾散處天下,皇帝不得懷恨捕拿。”李可秀沉吟不語,陳家洛道:“哼,真要捕拿,難道我們就怕了?這位奔雷手文四爺,不在李軍門衙門里住過一時么?”李可秀道:“好,我也斗膽答應了。”

陳家洛道:“明年此日,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,就放福統領回來。”李可秀道:“好,就是這樣。”向福康安道: “福統領,陳總舵主千金一諾,請你寬心。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。小將盡心竭力,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,自當監督盡快辦成。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。”福康安默然不語。

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,雖然不明原因,但想內中必有重大隱情,大可嚇他一跳,說道:“你對皇帝說,綏成殿中之事,我們都知道了。要是他再使奸,可沒好處。”李可秀一驚,只得答應。陳家洛一拱手道:“李軍門,咱們別過了。你升官發財,可別多害百姓呀。”李可秀拱手道:“不敢!”

李沅芷和余魚同雙雙下馬,走到李可秀跟前,跪了下去。李可秀一陣心酸,知道此后永無再見之日,低聲道:“孩子,自己保重!”伸手撫摸她頭發,兜轉馬頭,回宮去了。李沅芷伏地哭泣,余魚同扶她上馬。

群雄馳到城門,與楊成協、衛春華等會合。福康安叫開城門。

鐘樓上巨鐘鏜鏜,響徹全城,正交四更。

眾人出得城來、只見水邊一片蘆葦,殘月下飛絮亂舞,再走一程,眼前盡是亂墳。

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,唱的卻是回人悼歌。陳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驚,縱馬上前,問道:“你們悲悼誰啊?”一個老年回人抬起頭來,臉上淚水縱橫,道:“香香公主!” 陳家洛驚問:“香香公主葬在這里么?”那回人指著一座黃土未干的新墳,道:“就在這里。”霍青桐流下淚來,道: “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里。”陳家洛道:“不錯,她最愛那神峰里面的翡翠池,常說:‘我能永遠住在那里就高興了!’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。”霍青桐含淚道:“正是。” 那老年回人問道:“兩位是誰?”霍青桐道:“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!”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:“啊,你是翠羽黃衫。” 霍青桐道:“咱們把墳起開來吧。”當下與陳家洛、几名回人、心硯、蔣四根等一齊動手。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的甚多,各人鏟土,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,撬起石塊,先聞到一陣幽香,眾人都吃了一驚,墳中竟然空無所有。

陳家洛接過火把,向壙中照去,只見一灘碧血,血旁卻是自己送給她的那塊溫玉。

眾人驚詫不已。眾回人道:“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這里,整天沒離開過,怎么她遺體忽然不見了?”駱冰道:“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,自是仙子下凡。現今又回到了天上。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。”

陳家洛拾起溫玉,不由得一陣心酸,淚如雨下,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,只怕真是仙子。

突然一陣微風過去,香氣更濃。眾人感嘆了一會,又搬土把墳堆好,只見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,久久不去。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:“我寫几個字,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塊碑,立在這里。”那回人答應了。心硯取出十兩銀子給他,作為立碑之資,從包袱中拿出文房四寶,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。

陳家洛提筆蘸墨,先寫了“香塚”兩個大字,略一沉吟,又寫了一首銘文: “浩浩愁,茫茫劫,短歌終,明月缺。郁郁佳城,中有碧血。碧亦有時盡,血亦有時滅,一縷香魂無斷絕!是耶非耶?化為蝴蝶。”

群雄佇立良久,直至東方大白,才連騎向西而去。

(全書完)   

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魂斷城頭日已昏

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魂斷城頭日已昏

這日來到福建境內,只見滿山紅花,蝴蝶飛舞。陳家洛心想:“要是喀絲麗在此,見了這許多鮮花,可不知有多歡喜。” 又行數天,將近德化城時,行經一座茂密的樹林,章進忽然大叫一聲,飛奔而前,只見那邊樹上一人雙足凌空,是個投繯自盡的男子。章進抱住那人雙足,將他舉了起來,大叫:“快來,快來!””駱冰兩把飛刀擲出,割斷了挂在樹枝上的布帶。章進將那人橫放地下,陸菲青給他胸口推宮過氣,過了一陣,那人悠悠醒來,放聲大哭。

這人約莫二十四五歲,打扮似是個做手藝的。章進焦躁,罵道:“老子救活了你,干么還哭?”福建話本甚特異,但那人似到外省去過,打著半咸半淡的官話道:“爺們還是讓我死的好!”衛春華道:“你是短了錢銀呢?還是遭了冤屈?我們可以幫你呀。”那人道:“不是為錢,也沒人冤枉小人。”說罷又哭。

駱冰見他頸中挂著一個繡花荷包,色澤鮮艷,用麻繩牢牢系住,似怕死后給人拿走了,猜想此事或與女人有關,問道:“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?”那人臉露驚奇之色,說道: “她是死路一條,我索性死了爽快。”駱冰道:“她為甚么死路一條?”那人道:“方大人今年告老回鄉,見銀鳳生得好看,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……”說著又哭了起來。

章進聽得茫然不解,喝道:“亂七八糟,老子一點不懂,甚么方大人、銀鳳的?”駱冰笑道:“銀鳳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。他倒是個多情種子呢。”章進道:“那方大人在哪里?娶了你的銀鳳沒有?”那人道:“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,去年他家里蓋新房子,小的還去幫過工。他……他今天……今天要討銀鳳……”章進道:“你這人沒出息,干么不和這姓方的去拚命?”駱冰笑道:“他有你章十爺的一成本事就好啦!”問那人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做甚么手藝?”那人道: “小人叫周阿三,是做木匠的。”

周綺聽這人也姓周,先有了三分好感,又見他哭得可憐,說道:“你帶我們去見那姓方的。”周阿三畏畏縮縮的不敢。徐天宏見妻子和章進都是一股莽勁,心里暗笑,說道:“你帶我們到你家里去,包在我們身上,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銀鳳便是。”周阿三將信將疑,領了眾人來到德化城內自己家里。

那銀鳳家里姓包,是開豆腐店的,就在周阿三的隔壁,門外挂燈結彩,一副做喜事的模樣。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銀鳳的父親包老頭請過來,只見他愁眉苦臉,神色淒慘,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。眾人一問,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歲,本在安徽做藩台,新近告老回鄉,地方上沒一個不怕他。包老頭的女兒才十八歲,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,早有嫁娶之約,嫁給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個不愿意,但懼他權勢,不敢不依。依章進和周綺說,就要去殺了那姓方的,但陳家洛道:“咱們身有大事,別多生枝節。”叫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來,送給包老頭和周阿三,叫他們帶了銀鳳趕緊逃走。包周兩人千恩萬謝,忙回去收拾。

周綺這時已有七八個月身孕,一路上徐天宏和駱冰管得她緊,不能多動,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,本已厭煩之極,見陳家洛不許跟那姓方的為難,更是氣悶,乘徐天宏不防,溜了出來到街上亂走。德化城本來不大,不多一會就來到方宅門口,只見大門中仗役進進出出,把魚肉雞鴨及一壇壇酒抬了進去,不覺酒癮大起,便跟了進去。

方府這天賀客盈門。眾仆役見她大模大樣的進來,雖然穿得朴素,但氣派端嚴,不敢怠慢,忙讓到內堂敬茶。周綺心想他們倒敬重于我,也就喝著武夷清茶,咬著瓜子,自得其樂。不一會開出席來,方府雖是娶妾,但方老太爺方有德在外作官數十年,老來衣錦還鄉,存心要顯顯威風,是以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。周綺與那些姑娘太太們語言不通,不去理會旁人,酒到杯干,飲得自由自在,倒也暢快。

喝了十多杯,方老太爺由兩個兒子扶著,顫巍巍的到各席來敬酒。周綺見他須眉皆白,還要糟蹋人家女兒,心中暗罵。待他走到臨近,見他左頰上有一大塊黑記,黑記上稀稀疏疏的生著几根長毛,驀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說的話來。那日她母親問他身世,他說他一家都被一個姓方的府台所害,那方府台左臉上有大塊黑記,莫非是此人不成?徐天宏是浙江紹興人,她沖口而出:“方老爺,你在紹興做過府台么?”方老太爺聽到她一口北方口音,微感奇怪,說道:“你這位太太很面生,老頭子記性不好,在紹興見過我么?”這話正是自認在紹興做過官。周綺點點頭,不言語了。方老太爺也不在意,另去敬酒。

周綺本想上前將他一拳打死,替丈夫報了血海深仇,但身子一動,就感胸口發悶,手足酸軟,暗罵肚子里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,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,大踏步往外走出。眾女賓見這女人粗野無禮,交頭接耳的竊竊譏笑。周綺回到周阿三家里,不久徐天宏與駱冰也從外面回來,兩人到處尋她不見,正自焦急,見了她這才放心,見她臉上紅扑扑的酒意盎然,正要開口埋怨,周綺搶先把遇到方老太爺的事說了。

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慘死的情形,眼中冒火,但怕殺錯了人,道:“我去打聽一下。”過了半個多時辰,他直沖進來,對陳家洛道:“總舵主,我仇人確是在此,你許不許我報仇?” 陳家洛沉吟道:“七哥這大仇是非報不可的,這老賊已七十多歲,稍有耽擱,莫要給他得個善終,可成了咱們畢生的恨事。只是咱們另有大事,這誓舉動可別讓人疑心到紅花會頭上。” 說到這里,包老頭帶了女兒和周阿三過來叩謝,說再過兩個時辰,方家就要來迎娶,現下收拾已畢,要趕緊逃走。

李沅芷靈機一動,道:“不如把事情推在他們身上,反正他們是要逃走的了。”余魚同道:“怎么?”李沅芷笑道:“請你做新娘子哪!”駱冰笑道:“還是他扮新郎,你扮新娘吧。” 李沅芷紅了臉道:“哼,人家明明出個好主意,你偏來開玩笑。” 駱冰道:“好妹子,那你說吧。”李沅芷笑道:“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,等轎子來時,他就坐了去。咱們都扮作送親的。” 駱冰拍手笑道:“好呀,拜過堂后,等到洞房花燭,大家一齊動手。別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樣,誰也不會疑心到紅花會身上。”徐天宏這時關心則亂,一時想不出主意來,聽了李沅芷這個計策,也連聲叫好。

陳家洛命衛春華與心硯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護送出城,讓他們遠走高飛。大家買了衣物,裝扮起來。余魚同扮女人雖然頗不愿意,但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,不便拂她之意,又是為七哥報仇雪恨,委屈一下也說不得了。新娘的紅衣頭罩都是現成的,就是他一雙大腳有點礙事,但把裙子放低些,遮掩得一時,也就成了。

申牌時分,方府的轎子與迎親的喜娘等等都來了。駱冰與李沅芷扶著頭披紅巾的余魚同進了轎子。眾人在長衣內各藏兵刃,一路跟到方家。男子娶妾,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頭。余魚同無奈,只得盈盈拜將下去。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,摸出兩個金錁子來做見面禮。余魚同老實不客氣的收了。

喜筵過后,接著是要鬧房,眾人都擁到新房中來。徐天宏緊緊擠在方有德身邊,右手摸著袋里的匕首,眼見時辰將到,正要動手,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進房來,說道:“成總兵和几位客人來向大人道喜。”方有德道:“他怎么到德化來啦?” 忙迎出去。徐天宏等寸步不離,只見廳上坐著一位武官,下首四人身穿內廷侍衛服色。

徐天宏臉色登變,認出其中一人是在黃河渡口交過手的清宮侍衛瑞大林,正要招呼各人,文泰來虎吼一聲,已向那武官扑去,原來那人便是隨同張召重去鐵膽庄捉拿他的成璜。這人因立了此功,從記名總兵升為實授,分發閩南。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衛奉皇帝密旨前來找他。這五人從永安府來到德化,聽說方藩台娶妾,便來擾一杯喜酒,趕場熱鬧,哪知竟與紅花會群雄狹路相逢。

成璜出其不意,隨手拿起椅子一擋,喀喇一聲,梨花木的椅腳被文泰來一掌劈斷了兩根。成璜見來勢凶惡,從桌底鑽了過去,隔桌望見竟是文泰來,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,往外直奔。群雄取出兵刃,與瑞大林等四名侍衛交起手來。侍衛們如何能敵?呼嘯一聲,從人叢中穿了出去,跨上馬背飛奔。文泰來等推開嚇得東倒西撞的賀客女賓往外追時,五人都已逃得遠了。只聽內堂驚叫哭喊,亂成一片。

余魚同穿著大紅女服,手揮金笛,旁邊一個駱冰,一個李沅芷,從內堂殺將出來。群雄尋方有德時,卻已不見。周綺大罵:“老不死老奸巨猾,溜得倒快。”衛春華、章進、心硯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,影蹤不見。徐天宏對陳家洛道:“總舵主,怎么清宮侍衛忽然在此出現?莫非另有奸謀?”陳家洛道:“正是,這須得探查明白。”徐天宏道:“私仇事小,咱們先查明侍衛的事再說。”陳家洛贊道:“七哥深明大義。”當下率領眾人,追了出去,一問途人,知那些武官是往東逃去。群雄紛紛上馬,出德化城東門疾追。

奔了三四十里,在一家飯鋪中打尖,詢問飯鋪伙計,知道成璜等過去不久。文泰來道:“我這馬腳力快,沖上去攔住五個狗賊。”駱冰道:“他們有五個,別落了單。諒他們也逃不了。”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,對他照顧特別周到,也不忍讓她擔心,于是與眾人一齊追趕。

當晚群雄在仙游歇夜,次日趕到郊尾,聽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向北。陳家洛笑道:“他們逃的路程真好,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,咱們雖然趕人,可沒走冤枉路。”馳了數十里,天色將黑,離少林寺已近,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歇了。陸菲青、文泰來、衛春華、徐天宏、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。

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,心中焦躁。這時天已入夜,蟬聲甫歇,暑氣未消,他袒開胸口,拿著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風,走了一陣,迎風一陣酒香,前面是家小酒店,望見店門兀自開著,尋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,走進店內,不覺一怔,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,成璜、瑞大林及三名侍衛正在飲酒談笑。

五人斗然見他闖進店來,大吃一驚,登時停杯住口。文泰來有如不見,叫道:“店家,拿酒來。”店小二答應了,拿了酒壺、酒杯、筷子放在他面前。文泰來喝道:“杯子有甚么用?拿大碗來。”當的一聲,把一塊銀子擲在桌上。店小二見他勢猛,不敢多說,拿了一只大碗出來,斟滿了酒。文泰來舉碗喝了一口,贊道:“好酒!”店小二道:“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。”文泰來道:“宰一口豬,該喝几碗?”店小二不懂他意思,但又不敢不答,隨口道:“三碗吧!”文泰來道:“好,拿十五只大碗,篩滿了酒!”抽出長刀,砍在桌上。店小二嚇了一跳,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,擺滿了一桌,都倒上了酒。成璜等面面相覷,驚疑不定,見文泰來攔在門口,都不敢出來。

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,站起來想從后門溜走。文泰來大喝一聲,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,叫道:“老子酒還沒喝,性急甚么?”成瑞兩人站著便不敢動。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,兩口就把一碗酒喝干,叫道:“好酒!”又喝第二碗。店小二識趣,切了兩斤牛肉牛筋,放在盤里托上來。文泰來喝酒吃肉,不一刻,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得干干淨淨。成璜和瑞大林心驚膽戰,相顧駭然。其余三名侍衛互相使個眼色,各提兵刃,猛扑上來。

文泰來酒意涌上,全身淌汗,待三人扑到,右足猛一抬腿,把桌子踢得飛了起來,桌上酒碗盤子,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。他不及拔刀,提起長凳便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。那三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,一個展動花槍,避開長凳,分心刺到,另兩人一個使刀,一個雙手握著蛾眉鋼刺,直欺近身。文泰來舉凳直上,力敵三人,混戰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,急切間拔不出來,文泰來左掌一翻,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,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、頭骨震碎而死。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泰來右脅,他順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單刀,劈將下來。

那人雙刺堪堪刺到,忽覺頭頂風勁,知道不好,左腳急挫,打滾避開。那使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,“毒龍出洞”,向文泰來小腹刺去。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,一把抓住槍杆。那人用力回奪,卻怎敵得住文泰來的神力,這一拉之下,反踉踉蹌蹌的跌將過來。文泰來右手提起長凳,撞在他胸口,發力推出,那人直靠上土牆,再運勁一推,土牆登時倒了,將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。

酒店中塵土飛揚,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,文泰來轉身再打,見那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一團,一動也不動了,提將起來,見他臉如金紙,早已氣絕,卻是嚇死了的。文泰來長嘯一聲,找成璜和瑞大林時,卻已不見,想是乘亂逃走了。

出得店來,一陣涼風拂體,抬頭曉星初現,已是初更時分。他回入酒店,提了單刀,四下找尋,飛身躍上一家高房屋頂,四下□望,只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,心中一喜,躍下屋來,提刀急追。追出數里,眼前是一大片麻田,麻杆長得正高,兩個黑影鑽入麻田,就此隱沒。他提刀也鑽了進去,一路吆喝追逐。麻田走完,見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。

在林中尋了一陣不見,心念一動,躍起身來,抓住一條橫枝,攀到樹巔,四下觀看,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,但房屋都甚高大。見兩個黑影已奔近房屋,若非身子晃動,黑夜中還真看不出來。文泰來暗叫慚愧,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,險些兒給他們逃走了,當即躍下地來,徑向那村落奔去。他足下一使勁,耳畔風生,片刻即到,正見那兩人越過牆去。

文泰來叫道:“往哪里逃?”沖到牆邊,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都是碧瓦黃牆,卻是一座大叢林,繞到廟前抬頭一望,見山門正中金字寫著“少林古剎”四個大字。他心中一震: “原來到了少林寺。福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院,素聞寺中僧人武功之強,不下嵩山本寺。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,我可不能魯莽了。”但成璜、瑞大林二人昔日實在欺辱太甚,決不能就此罷休,見廟門緊閉,提刀跳上牆頭。

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,側耳一聽,聲息全無,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,于是伏下身子,游目察看。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,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,倒拖著一柄七尺多長的方便鏟,喝道:“好大膽,亂闖佛門聖地!”文泰來拱手道:“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犬,驚動了大師,還請恕罪。” 那和尚道:“你既會武,應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,怎地帶刀入廟,如此無禮?”文泰來心頭火起,轉念一想,黑夜之中,持刀亂闖山門,確有不該之處,又一拱手,說道:“在下這里謝過!”當即反躍跳出牆外,袒胸坐在樹下,心想:“那兩個臭賊總要出來,我在這里等著便了。”

剛坐定不久,那胖和尚躍上牆來,喝道:“你這漢子怎么還不走,賴在這里想偷東西么?”文泰來怒道:“我自坐在樹下,干你甚事?”胖和尚道:“你吃了老虎心、豹子膽,到少林寺來撒野!快走快走!”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,喝道:“我偏不走,你待怎地?”那胖和尚一言不發,舉起方便鏟,呼的一聲,從牆頭縱下,只聽鏟上鋼環錚錚亂響,鏟隨身落,方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他胸前。

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,轉念一想,總舵主千里迢迢前來,正有求于此,莫因我一時之忿而壞了大事,于是晃身避開鏟頭,倒提單刀,轉身便走。奔不數步,眼前白光閃動,一個和尚使兩把戒刀,直砍過來。文泰來不欲交鋒,斜向竄出。兩個和尚叫道:“擲下兵器,就放你走路。”文泰來更不理會,只待奔入林中,忽聽頭頂風聲響動,忙往左一讓,蓬的一聲,一條禪杖直打入土中,泥塵四濺,勢道猛惡,一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。

文泰來道:“在下此來并無惡意,請三位大師放行。明早再來賠罪。”那矮瘦和尚道:“你既敢夜闖少林,必有驚人藝業,露一手再走。”不等他回答,禪杖橫掃而至。文泰來低頭從杖下鑽過。那使戒刀的叫道:“好身手!”雙刀直劈過來,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。

文泰來連讓三招,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發的從身旁擦過,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,如再相讓,黑夜中稍不留神,非死即傷,三僧縱無殺己之意,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,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,從三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,身法迅捷之極。

三個和尚突然同時念了聲“阿彌陀佛”,跳出圈子。使禪杖的和尚道:“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。”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:“他法名元悲。”指著使方便鏟的道:“他法名元痛。我叫元傷。居士高姓大名?”文泰來道:“在下姓文名泰來。” 元痛道:“啊,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,怪不得如此好本事。文四爺夜入敝寺,可是奉了貴會于萬亭老當家的遺命么?”文泰來道:“于老當家并無甚么言語,在下追逐鷹爪,誤入貴寺,務乞恕罪。”

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几句。元痛道:“文四爺威名天下知聞,今日有幸相會,小僧想請教高招。”文泰來道:“少林寺是武學聖地,在下怎敢放肆?就此告辭。”還刀入鞍,一拱手,轉身便走。

三僧見他只是謙退,只道他心虛膽怯,必有隱情,心想紅花會故總舵主于萬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,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泄憤?互相一使眼色,元痛抖動方便鏟,鋼環亂響,直戳過來。文泰來是當世英雄,哪能在敵人兵刃下逃走,只得揮刀抵敵。

元痛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,月牙燦然生光,寒氣迫人。文泰來這時酒意已過,精力愈長,刀法招招精奇。元痛漸漸抵敵不住,元傷挺起禪杖,上前雙戰。斗到酣處,元悲的戒刀也砍將入來。文泰來以一敵三,兀自攻多守少,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,對方眾僧大集,不由得心驚。

就這么微一分神,元傷禪杖橫掃,打中文泰來刀背,火花迸發,那刀飛將起來,直落入林中去了。文泰來身子一挫,奔雷手當真疾如迅雷,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柄,用力一擰,元痛方便鏟脫手。文泰來飛出一腿,踢在他膝蓋之上,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。這時元傷的禪杖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,文泰來倒掄方便鏟,當的一聲大響,一鏟正打在禪杖之上。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,只震得山谷鳴響,回聲不絕。元傷虎口震裂,滿手鮮血,嗆□□,禪杖落地。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,舉鏟直進,挺向元悲。元悲嚇得忘了抵擋,門戶大開,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面門。文泰來不欲傷人,正想收鏟,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,正待閃避,當的一響,手中一震,方便鏟被重物撞得蕩開尺許,又聽叮叮兩聲輕響,跟著樹上掉下兩個人來。

文泰來收鏟躍開,一回頭,見陳家洛等都到了,心中一喜,轉過身來,卻見對面人叢中一個身材高大、白須飄拂的老者踏步上前,哈哈笑道:“文四爺,好好,大家都來啦。”周綺大叫:“爹!”奔了上去。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。

文泰來一低頭,見鏟頭已被打陷了一塊,月牙都打折了,心下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。再看地下兩人,不覺大奇,一是成璜,另一個就是瑞大林。原來兩人逃入寺中,被監寺逐出,偷偷躲在樹上,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勝,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,卻被大痴禪師以鐵菩提打落,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。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引見。原來當日周仲英和孟健雄、安健剛、周大奶奶離天目山后,南下福建,來參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。南北少林本是一家,武功家數也無多大分別。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極響,南少林僧眾素來仰慕。雙方印証切磋武功,極是投機。天虹禪師懇切相留,周仲英一住不覺就是數月,這晚聽得連連警報,說有一個高手夜闖山門,已與達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,于是跟著出來,哪知竟是文泰來。

當下文泰來向監寺大苦大師告了騷擾之罪,要把成璜與瑞大林帶走。大苦道:“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,佛門廣大,慈悲為本,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,放了他們走吧!”文泰來無奈,只得依了。大苦遣走成瑞二人,邀群雄入寺。天虹禪師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、戒持院首座大癲、藏經閣主座大痴等在大殿上迎接。互通姓名后,天虹向陸菲青道:“久仰武當綿里針陸師傅的大名,今日有幸得見,真是山剎之光。” 陸菲青遜謝。天虹邀群雄到靜室獻茶,問起來意。

陳家洛心中一酸,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,雙目流淚。天虹大驚,忙伸手扶起,道:“陳總舵主有話請說,如何行此大禮?”陳家洛道:“在下有個不情之請,按照武林規矩,原是不該出口。但為了億萬生靈,斗膽向老禪師求告。”天虹道: “請說不妨。”陳家洛道:“于萬亭于老爺子是我義父……”一聽到于萬亭之名,天虹倏然變色,白眉掀動。

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的關系原原本本說了,最后說到興漢驅滿的大計,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,要知道此事是否與乾隆的真正身世有關,說到這里,聲音已有些哽咽,道:“望老禪師念著天下百姓……”

天虹默然不語,長眉下垂,雙目合攏,凝神思索,眾人不敢打擾。過了一盞茶時分,天虹眼睜一線,但見兩道精光直射出來。陸菲青、陳家洛、文泰來等心中都是一凜:“這位老方丈內功修為如此深湛。”只聽他說道:“少林寺數百年向例,本寺弟子違犯清規戒律情由,不得向外人泄露。陳總舵主遠道來寺,求問被逐弟子于萬亭的俗世情緣。此事按照寺規,本不可行……”群雄聽到這里,心中都是一喜,只聽他又道:“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氣運,本寺破例,請陳總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。”陳家洛躬身道謝。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。

陳家洛正自欣喜,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,面露憂色。徐天宏問道:“爹,內中另有難處么?”周仲英道:“方丈師兄請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,要知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座殿堂,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大師駐守,要沖過五殿,唉,甚難,甚難!”

眾人一聽,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斗,文泰來道:“周老爺子是兩不相助的了。咱們几個勉強試試吧!”周仲英搖頭道: “難在須得一個人連闖五殿,若是有人相助,寺中也遣人相助,勢成混戰,那可大大不妥。這五殿的護法大師一位強似一位。就算過得前面數殿,力斗之余,最后一兩殿實難闖過。” 陳家洛沉吟道:“這是我家門之事,或者我佛慈悲,能放我過去也不一定。”當下脫去長衣,帶了一袋圍棋子,腰上插了短劍,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。

周仲英來到殿口,低聲道:“陳當家的,如闖不過去,就請回轉。咱們另想別法。千萬不可勉強,免受損傷。”陳家洛點頭答應。周仲英叫道:“諸事如意!”站在一旁。

陳家洛推門進內,只見殿上燭火明亮,一僧坐在蒲團之上,正是監寺大苦大師。他站起身來,笑道:“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,再好也沒有了,我請教几路拳法。”陳家洛站在下首,拱手道:“請!”

大苦左手握拳,翻轉挽一大圈,右掌上托。陳家洛識得此招是“只手擎天”,知他是以“醉拳”來和自己過招。他雖曾學過此拳,但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庄比武,自己用少林拳來對他少林拳,險遭大敗,此時再也不敢輕忽,當下雙手一拍,倏地分開,一出手便是“百花錯拳”的絕招。大苦出其不意,險些中掌,順勢一招“怪鳥搜云”,仰跌在地,手足齊發,隨即跳起,只見他腳步欹斜,雙手亂舞,聲東擊西,指前打后,跌跌撞撞,真如醉漢一般。陳家洛識得此拳,當下凝神拆解。兩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,不依常規。大苦的 “醉拳”雖只一十六路,但下盤若虛而穩,拳招似懈實精,翻滾跌扑,顧盼生姿。

兩人斗到酣處,大苦一個飛騰步,全身凌空,落下來足成絞花,一招“鐵牛耕地”,右拳沖擊對方下盤。陳家洛斜身后縮,知他一擊不中,又將上躍成為“鷂子翻身”,看准部位,等他左足落地,突然右腳勾出,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按。大苦翻不過來,俯伏跌了下去。陳家洛雙手在他肩頭一托,大苦借勢躍起,才沒跌倒,臉上脹得通紅,向里一指,道:“請進吧!”陳家洛拱手道:“承讓!”

進去又是一殿,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,見他進來,便即站起,提起身旁一條粗大禪杖在地下一頓,只震得牆壁搖動,屋頂簌簌的落下許多灰塵。陳家洛暗驚:此人力氣好大,只見他左手扶杖,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,左手提杖打橫,右手以陽手接住,踏上兩步,正是“瘋魔杖”的起手式。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,腳步沉凝,不敢輕敵,拔出短劍,脫去外鞘,一陣寒光激射而出。大癲見了劍光,不覺一震,左手斜擊,拗杖橫擊,這“虎尾鞭勢”又快又沉。陳家洛矮身從杖下穿過,還了一劍。兩人兵器一個極長,一個極短,在殿上回旋激斗。

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,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,驟若天魔,杖法脫胎于少林寺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,又摘取大小“夜叉棍”、“取經棍法”等精華,端的厲害。自來杖法多用長手,使者必具極大勇力,大癲尤其天生神武,只見他“翻身劈山”、“夜叉探海”、“雷針轟木”,招招狠極猛極,猶如發瘋著魔,將一根數十斤鑌鐵禪杖狂舞亂打。

陳家洛心下暗贊,要如此使杖,才當得起“瘋魔”兩字,當下不敢搶入力攻,一味騰挪閃避,料想他如此勇悍,定然難以持久,只待他銳氣稍挫,再行攻入。哪知大癲內功深湛,根基極固,惡斗良久,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,反而越舞越急,毫無衰象,竟把陳家洛直逼向牆角里去。大癲見他無處退避,雙手掄杖,一招“回龍杖”向下猛擊。

陳家洛心想以后還有三位高手,不可戀戰耗力,見這狠招下來,決意險中求勝,竟不閃避。大癲雖然勇猛,平素從不殺生,哪肯無故傷人性命?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,陡然提起,改砸為掃,滿擬將他掃倒,叫他知難而退,也就罷了。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然扑入對方懷中,以短攻近,忽見他半路改勢,勁力微滯,當即隨機應變,左手抓住杖頭,右手短劍划出,禪杖登時斷為兩截,兩人各執了一段。大癲大怒,扑上又斗,陳家洛躍開丈余,一躬到地,說道:“大師手下容情,在下感激不盡。”大癲不理,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來,但畢竟使不順手,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。陳家洛心中歉然,只怕他要空手索戰,徑自奔入后殿。大癲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,甚是氣忿,數步追不上,大叫一聲,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,火花四濺。

陳家洛來到第三殿,眼前一片光亮,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,何止百數十枝。藏經閣主座大痴大師笑容可掬,說道:“陳當家的,你我來比划一下暗器。”陳家洛躬身道:“請大師指教。”大痴笑道:“你我各守一邊,每邊均有九枝蠟燭,九九八十一炷香,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,誰就勝了。這比法不傷和氣。”向殿心拱桌一指道:“袖箭、鐵蓮子、菩提子、飛鏢,各種暗器桌上都有,用完了可以再拿。”

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,心想:“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獨到的功夫。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几下,這時也可多一點把握。”說道:“請吧!”大痴笑道:“客人先請。”陳家洛尋思:“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,來個先聲奪人。” 拿起五顆棋子,一把擲了出去,對面牆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。大痴贊道:“好俊功夫。”頸中除下一串念珠,扯斷珠索,拿了五顆念珠在手,也是一擲打滅五香。

風聲起處,陳家洛又打滅五炷線香。大痴連揮兩下,九燭齊熄。燭火一滅,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,那就易取准頭。陳家洛心想:“正該如此,我怎么沒想到?”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,直奔燭頭,只聽叮叮叮一陣響,燭火毫無動靜,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來,不覺一呆,大痴卻乘機打滅了四炷線香。待他再發,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,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,香頭微光,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?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,其余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。

對比之下,大痴已勝了九燭二香,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,一面乘隙滅香,再交鋒數合,又多勝了十四炷香。陳家洛出盡全力,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。他心里一急,大痴乘勢直攻,一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。

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,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,心想:“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?”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,當下看准方位,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。大痴見他亂擲,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,一輸就大發脾氣。哪知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,反彈轉來,一顆落空,余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。大痴吃了一驚,不由得喝采。

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,撞牆反彈,大痴無法再守住燭火,好在他已占先了數十枝香,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,雙手連揮,加緊滅香。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,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,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,對面卻點點星火,何逾三數十枝,正自氣沮,忽聽大痴叫道:“陳當家的,我暗器打完啦,大家暫停,到拱桌上拿了再打。”

陳家洛一摸衣囊,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,只聽大痴道: “你先拿吧。”陳家洛走到拱桌之前,靈機一動,心想:“這是大事所系,只好耍一下無賴了。”左手兜起長衫下襟,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,把桌上全部暗器都□羅入衣襟,躍回己方,笑道:“一、二、三,我要發暗器啦。”大痴扑到桌邊伸手一摸,桌上空空如也。陳家洛鐵蓮子、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,片刻之間,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。

大痴手中沒有暗器,眼睜睜的無法可施,哈哈大笑,道: “陳當家的,真有你的,這叫做斗智不斗力!你勝了,請吧!” 陳家洛道:“慚愧,慚愧。在下本已輸了,只因事關重大,出于無奈,務請原諒。”大痴大師脾氣甚好,不以為忤,笑道: “后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,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,還請小心。”陳家洛道:“多謝大師指點。”心下感激,再入內殿。里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,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。殿中放了兩個蒲團,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,見陳家洛進來,起立相迎,道:“請坐吧!”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,依言坐上右側蒲團,心想大癲、大痴已如此功力,天鏡是他師叔,又是達摩院首座,武功之精,不言可喻,自己多半不是敵手,只好隨機應變了。

天鏡禪師身材極高,坐在蒲團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,兩頰深陷,全身似乎無肉,瞧上去不怒自威。天鏡道:“你連過三殿,足見高明。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,但說來你總是晚輩,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。這樣吧,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,就讓你過去。”陳家洛站起施禮,道:“請老禪師慈悲。” 天鏡哼了一聲,道:“請坐,接著!”

陳家洛剛坐上蒲團,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扑到,忙運雙掌相抵,只和他手掌一碰,立覺猛不可當,如是硬接,勢非跌下蒲團不可,忙使招“分手”,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。哪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,“分手”竟然粘他不動,只得拚著全身之力,強接了這招。

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,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。天鏡禪師叫道:“第二招來了。”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,待得掌到,身子一偏,反拳攔打他臂彎,這是“百花錯拳”中的妙著,敵人勢須收掌相避。不料天鏡右臂“橫掃千軍”,肘彎倏地對准他拳面橫推過來。這一下來勢快極,陳家洛拳力未發,已被對方肘部抵住,忙腳上使勁,身子直拔起來,避開了這一推,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。天鏡見他變招快捷,能坐著急躍,點了點頭,反掌回抓。

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,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,忽聽鐘聲鏜鏜,原來天已微明,寺中撞動巨鐘,心念一動,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鐘聲拍了過去。天鏡“咦”了一聲,回掌撥開。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,回旋如意,隨著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。天鏡全神貫注,出掌相敵,拆到鐘聲止歇,陳家洛收掌道:“再拆下去,晚輩接不住了。” 天鏡道:“好好,已拆了四十余招,果然掌法精妙,請吧。”

陳家洛站起身來,正要走動,突然一晃,立足不穩,忙扶壁站住,只覺眼前金星亂閃。天鏡扶他坐下,說道:“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,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,不礙事。”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,依言運氣,過了一會,這才內息順暢,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,隱隱脹痛,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。天鏡道:“你這路掌法是哪里學來的?”陳家洛說了。天鏡道: “西域有此精妙掌法,令我大開眼界。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,手臂也不會受傷了。”

陳家洛道:“弟子受了傷,最后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,求老禪師指點明路。”天鏡道:“過不去,就回頭。”陳家洛心想:“釋家叫人回頭,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,死而不悔。”于是行了個禮,鼓勇踏入后殿。

一進門,吃了一驚,原來里面是小小一間靜室,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,心想天鏡已如此厲害,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,自己如何能敵?這靜室甚是窄隘,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,多半是較量內功,那更無取巧余地了,正自驚疑不定,天虹禪師合什躬身,說道:“請坐。”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。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几,几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,對面壁上挂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,寥寥不多几筆,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。

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,道:“從前有一人善于牧羊,以至豪富,可是這人生性慳吝,不肯用錢……”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,不覺大為詫異,當下凝神傾聽,聽他繼續講道: “有一人很是狡詐,知他愚魯,而且極想娶妻,就騙他道: ‘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,替你娶做妻子吧。’牧羊人很是喜歡,給了他許多財物。過了一年,那人又道:‘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。’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,但聽說已生兒子,更加高興,又給了他許多財物。后來那人又道:‘你兒子已經死啦!’牧羊人大哭不已,萬分悲傷。”陳家洛頗務雜學,聽他說到這里,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《百喻經》,聽他又道:“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,皇位、富貴,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,都是虛幻。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,得了為之歡喜,失了為之悲傷呢?”

陳家洛道:“從前有一對夫婦,有三個餅。每人各吃了一個,剩下一個。兩人約定,誰先說話,誰就沒餅吃。”天虹聽他也在引述《百喻經》,點了點頭。陳家洛接著道:“兩人僵住了不說話。不久有一個賊進來,把他們家里的財物都拿了。夫婦倆因有約在先,眼睜睜的瞧著不說話。那賊見他們如此,大了膽子,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。丈夫仍然不理。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。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。那丈夫拍手笑道: ‘好啊,你輸啦,餅歸我吃。’”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,但聽到此處,也不禁微笑。陳家洛道:“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閑享樂,反而忘卻了大苦。為了口腹之欲,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,侵犯自己親人。佛家當普渡眾生,不能忍心專顧一己。” 天虹嘆道:“諸行無常,諸法無我。人之所滯,滯在未有。若托心本無,異想便息。”陳家洛道:“眾生方大苦難。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:桀紂以殘害為性,豈能由其適性逍遙?”天虹知他熱心世務,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,也甚敬重,說道: “陳當家的滿腔熱血,可敬可佩。老衲再問一事,就請自便。” 陳家洛道:“請老禪師指點迷津。”

天虹道:“從前有個老婆婆,臥在樹下休息,忽有大熊要來吃她。老婆婆繞樹奔逃,大熊伸掌至樹后抓拿,老婆婆乘機把大熊兩只前掌捺在樹干之上,熊就不能動了,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。后來有一人經過,老婆婆請他幫忙,一同殺熊分肉。那人信了,按住熊掌。老婆婆脫身遠逃,那人反而為熊所困,無法脫身。”陳家洛知他寓意,說道:“救人危難,奮不顧身,雖受牽累,終無所悔。”

天虹拂塵一舉,道:“請進吧。”陳家洛跨下禪床,躬身行禮,說道:“弟子擅闖重地,方丈恕罪。”天虹點了點頭。陳家洛轉身入內,只聽身后數聲微微嘆息之聲。

轉過長廊,來到一座殿堂,殿中點著兩支巨燭,微微搖晃,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,柜上貼著黃紙標簽。他拿了燭台,一路找去,找到了“天”字輩的木柜,打開柜門,見有三個黃布包袱,左首一個包袱上朱筆寫著“于萬亭”三字,不覺手一晃動,數滴燭油濺了出來,當下鎮懾心神,輕輕將包袱提出,心中默祝,解了開來。

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,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,上面點點斑斑,似乎都是血跡,年深日久,早已變黑,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折。陳家洛打開折子,登時心中酸痛,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。

陳家洛從頭讀起:“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于萬亭帶罪敬白。弟子出身農家,自幼貧苦,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,兩人年長后甚相親愛……”陳家洛讀到這里,心中突突亂跳,想道:“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?”再看下去:“……我二人后來私訂終身,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,徐女非弟子不嫁。先父過世后,連年天旱,田中沒有收成,弟子出外謀生,蒙恩師慈悲,收在座下。繳上繡花背心,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。”

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,再看下去:“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,即便下山,只因挂念徐女恩情,塵緣不能割舍,待歸故鄉,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于當地豪族陳門。弟子傷痛之際,夜入陳府探視。仗師門所授武藝,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,此所犯戒律一也。及后徐女隨夫移居都門,弟子戀念不舍,三年后復去探望,是夜適逢徐女生育,得一男兒,紛紜之中,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。四日后弟子重去,徐女神色倉皇,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禎掉去,歸還者竟為一女。未及竟談,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,皆為高手,顯為胤禎派來視察者,想是陳府如有人泄露機密,即殺之滅口。弟子驚而逃逸,為其追及,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,拚死盡殺血滴子,回樓暈倒。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。所呈血衣,即為該物。弟子預聞皇室機密,顯露少林武功,為師門惹禍,此所犯戒律二也。”

陳家洛讀到這里,拿著母親的舊衣,不禁淚如泉涌,過了一會,再讀下去:“……此后十余年間,弟子雖在北京,但潛心武學,不敢再與徐女會面。及至雍正暴斃,乾隆接位。弟子推算年月,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,心恐雍正陰險狠毒,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,故當夜又入陳府,藏于徐女室內。是夜果來刺客兩人,皆為弟子所殺,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,現一并呈上。”

陳家洛翻到最后,果見黃折末端粘著一張字條,上面寫著:“如朕大歸之時,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,速殺之。”正是雍正親筆,字后蓋著小小朱印,是篆文“武威”兩字。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,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,號稱“血滴子”,專為皇帝干暗殺的勾當。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,便以 “武威”朱印為記。心想:“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,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,他為了救我姆媽,連我爸爸也無意中救了,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,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,是以一直忍到死后。”

再讀折子:“乾隆大抵不知此事,是以再無刺客遣來。但弟子難以放心,乃化裝為佣,在陳府操作賤役,劈柴挑水,共達五年,確知已無后患,方始離去。弟子以名門弟子,大膽妄為,若為人知,不免貽羞師門,敗壞少林清譽,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。”

陳家洛看到這里,眼前一片模糊,過去種種不解之事:母親為甚么要自己隨義父出走,母親為甚么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復燒毀,為甚么母親去世之后義父即傷心而死,對母親遺書上“威逼嫁之陳門”,“半生傷痛”等零碎字句,登時全都了然,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不知是痛心,還是憐惜?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,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久,實是情深義重。其時我年稚幼,不知家中數十佣仆之中,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俠。

出了一會神,拭淚再看:“弟子犯此三大戒律,深自惶恐,謹將經過始末,陳于恩師座前,跪求開恩發落。”于萬亭的供詞至此而止,下面是兩行朱筆的批文,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,文曰:“于萬亭犯三戒律,如幡然悔改,皈依三寶,則我佛十惡尚恕,豈不恕此乎?若戀塵緣,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,則立即逐出我派。愿好自為之,善哉善哉!”折子到這里,以后就沒有文字了。

陳家洛心想:“總是我義父心頭放不下我姆媽,不能出家為僧,終于被革出少林派。他自知過失在己,因此我師父邀集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,他要一力推辭。”

這時心里疑團盡解,抬起頭來,只見天邊曉星初沉,東方已現曙色,于是吹滅燭火,將各物仍然包入黃布,提了布包,關上柜門,慢慢出院,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,俯視著出院之人。心想:“當年我義父被逐出山門,從戒持院出來之時見到這尊佛像,不知心里是何滋味?”一路經過五殿,各殿闃無一人。

出得最后一殿時,周仲英、陸菲青,及紅花會群雄一齊迎上。眾人心神不定,等候了半夜,見他安然無恙,手中提著布包,俱各大喜,等走近時,卻見他神態疲憊,雙目紅腫,又都感驚異。陳家洛把經過約略說了,只是于義父和母親一段情誼,有關名節,卻不明言,又道:“這里的事已經了結,咱們就去找那兩名鷹爪,還要給七哥報仇。”眾人稱是。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、天鏡兩位禪師辭行,收拾起行。剛出寺門,周綺忽然臉色蒼白,險些暈倒。周仲英忙扶她入內休息,想是懷孕之身,旅途勞頓,前日又在方家大飲一場,動了胎氣,少林寺精通醫理的僧人給她一搭脈,說不能再行長途跋涉,須得就地靜養,等待生產,周綺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點頭了。

眾人一商量,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留著相陪照料,待她產后將息康復,再來京師會齊。周仲英在寺西五里處租了几間民房居住。陸菲青、陳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。群雄在德化大鬧之后,不敢再行入城。晚間文泰來、衛春華、余魚同、心硯四人改裝進城探訪,不但瑞大林與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,方家也已舉家避禍,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。一路向北,這天到了山東泰安,在分舵中得報刑堂香主

石雙英從北京趕到。群雄一聽大喜,忙迎出去。心硯奔上前去,叫道:“十二爺,那奸賊死啦!”石雙英一楞。心硯又道: “張召重,張召重!”石雙英喜道:“張召重死了?”心硯道: “正是,給餓狼吃得干干淨淨。”石雙英不及細問,向陳家洛等眾人行過了禮,進入內堂。陳家洛道:“十二哥,你傷勢可全好了?”石雙英道:“多謝總舵主挂懷,已全好了。陸老前輩、總舵主、各位哥哥一路辛苦。”陳家洛道:“京里可有甚么消息?”

石雙英神色黯然,道:“京里倒沒事。我是趕來稟報木卓倫老英雄全軍覆沒的訊息。”陳家洛大驚失色,站起身來,定了定神,問道:“甚么?”群雄無不震驚。駱冰道:“咱們離開回部之時,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泄不通,清兵怎又會得勝?”

石雙英嘆了一口氣,道:“清軍突然增兵,從南疆開來大批援軍,與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。據逃出來的回人說,那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,不能指揮。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子力戰而死,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。”陳家洛心中一痛,跌坐在椅。陸菲青道:“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藝,清軍兵將怎能傷害于她?”

陳家洛等都知這是他故意寬慰,亂軍之中,一個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?駱冰問道:“霍青桐姑娘有個妹子,回人叫她為香香公主,你可聽到她的消息么?”說著使眼色。石雙英會意,但又不能憑空捏造,只得道:“這倒沒聽見。她既是著名人物,如有損傷,京都必有傳聞。我在京里沒聽到甚么,想必沒事。”

陳家洛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,說道:“兄弟入內休息一會。”眾人都道:“總舵主請便。”陳家洛入內之后,駱冰對心硯道:“你快進去照料。”心硯急奔進去。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竟爾戰死,雖然保鄉衛土,捐軀疆場,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,但總不免為之傷感。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,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。大家心情沮喪,默默無言。

過不多時,陳家洛掀帘而出,說道:“咱們快吃飯,早日趕到北京去吧。”群雄見他忽然開朗,都感詫異。陸菲青低聲對文泰來道:“以前我見你們總舵主總有點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。這番如此看得開,放得下,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杰,這個我真的服了。”文泰來大拇指一翹,加緊吃飯。

一路上群雄見陳家洛強作笑語,但神色日見憔悴,都感憂急,卻也難以勸慰。不一日到了北京。石雙英已在雙柳子胡同買下一所大宅第。無塵、常氏雙俠、趙半山、楊成協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。眾人約略談過別來情由。

陳家洛道:“趙三哥,請你帶同心硯去見白振。你把皇帝給我的“來鳳’琴和四嫂盜來的玉瓶送了去,要白振轉呈,皇帝就知咱們來了。”趙半山與心硯遵囑而去,過了半日,回來復命。

心硯道:“我和趙三爺……”趙半山笑道:“怎么還是爺不爺的?”心硯道:“是了。我和趙三……趙三哥到白振家里找他。今兒他沒當值,正在家里,見了三哥的名帖,忙迎出來,拉著我們到前門外喝了好一陣子酒,才放我們回來,著實親熱。”陳家洛點點頭,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錢塘江邊救他一命,是以與前全然不同了。

次日一早,白振過來回拜,與趙半山寒暄了一陣,然后求見陳家洛,神態甚是恭謹,悄聲道:“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。”陳家洛進:“好,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。”入內與陸菲青等商議。眾人都說該當嚴加戒備,以防不測。當下陸菲青、無塵、趙半山、常氏雙俠、衛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。文泰來率領余人在宮外接應。

七人有白振在前導引,各處宮門的侍衛都恭謹行禮。各人見皇宮氣象宏偉,宮牆厚實,重重防衛,均感肅然。走了好一刻,兩名太監急行而來,向白振道:“白大人,皇上在寶月樓,命你帶陳公子朝見。”白振道:“是。”轉頭對陳家洛道: “此去已是禁宮,請公子命各位將兵刃留下。”眾人雖覺此事甚險,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,放在桌上。

白振帶領眾人穿殿過院,來到一座樓前。那樓畫梁雕棟,金碧輝煌,樓高五層,甚是精雅華美。兩名太監從樓上下來,叫道:“傳陳家洛。”陳家洛一整衣冠,跟著進樓,無塵等六人卻被阻在樓外。

陳家洛隨太監拾級而上,走到第五層,進入房去,只見乾隆笑吟吟的坐著。陳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禮,甚是恭敬。乾隆笑道:“你來啦,很好。坐吧。”一揮手,太監都走了出去。陳家洛仍是垂手站立。乾隆道:“坐下好說話。”陳家洛才謝了坐下。

乾隆笑道:“你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?”陳家洛道:“若不是皇宮內院,別處哪有這般精致的高樓華廈?”乾隆笑道: “我是叫他們趕工鳩造的,前后還不到兩個月呢。要是時候充裕,還可再造得考究些。不過就這樣,也將就可以了。”陳家洛應道:“是。”心想起這座寶月樓,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,為了趕造,只怕還殺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與監工呢。乾隆站起身來,道:“你剛去過回部,來瞧瞧,這像不像大漠風光。”陳家洛跟著他走到窗邊,向外望去,不覺吃了一驚。這本是個萬紫千紅、回廊曲折的御花園,先前從東面來時,只覺一片豪華景色,富貴氣象,但登高西望,情景卻全然不同,里許的地面上全鋪了黃沙,還有些小小沙丘,仔細看來,尚看得出拆去亭閣、填平池塘、挖走花木的種種痕跡。這當然沒有大漠上一望無際的雄偉氣勢,但具體而微,也有一點兒沙漠的模樣。

陳家洛道:“皇上喜歡沙漠上的景色?”乾隆笑而不答,反問:“怎樣?”陳家洛道:“那也是極盡人力的了。”只見黃沙之上,還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帳篷,帳篷邊系著三頭駱駝,想起霍青桐姊妹,不由得一陣心酸,再向前望,只見數百名工人還在拆屋,想是皇帝嫌這沙地不夠大,還要再加擴充。陳家洛心中奇怪:“這一片干澄澄、黃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?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中搭了回人帳篷,像甚么樣子?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。”

乾隆從窗邊走回,向几上的“來鳳”古琴一指,道:“為我再撫一曲如何?”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,也不便先說,于是端坐調弦,彈了一曲《朝天子》。乾隆聽得大悅。陳家洛彈奏之間,微一側頭,忽然見到一張几上放著那對回部送來求和的玉瓶,瓶上所繪的香香公主似在對自己含睇淺笑,錚的一聲,琴弦登時斷了。

乾隆笑道:“怎么?來到宮中,有些害怕么?”陳家洛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說道:“天威在邇,微臣失儀。”乾隆哈哈大笑,甚是得意,心想:“你終于怕了我了。”陳家洛低下頭來,忽見乾隆左手裹著一塊白布,似乎手上受傷。乾隆臉上微紅,將手縮到背后,說道:“我要的東西,都拿來了么?” 陳家洛道:“是我的朋友拿著,就在樓下。”乾隆大喜,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輕敲兩下,一名小太監走了進來。乾隆道: “叫跟隨陳公子的人上來。”小太監答應了下樓。

陸菲青等在樓下等著,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何,過了一會,聽得樓頭隱隱傳下琴聲,稍覺放心。小太監下樓傳見,六人跟著他上樓。走到第二層樓梯,忽然身后腳步聲急,兩人快步走上樓來。無塵與衛春華走在最后,往兩旁一讓路,那兩人從中間搶上,見常氏雙俠并不讓路,低叱一聲:“讓開!” 各伸手臂,插向常氏雙俠腰部,向外猛推。

常氏雙俠均想:“哪一個龜兒子如此無禮?”當下運勁反撞。那兩人一推,見常氏雙俠紋絲不動,卻有一股極大勁力反撞出來,都吃了一驚。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,讓出路來,見這兩人太監打扮,一人空手,一人捧著一只盒子,剛才這一出手,顯然武功精湛。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,倒也出人意外。一瞥之間,兩名太監已走到陸菲青與趙半山身后。兩人互望了一眼,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去,喝道:“讓開吧!”陸趙兩人忽覺有人來襲,陸菲青使招“沾衣十八跌”,趙半山使了半招“單鞭”,當即把來勢化解。

兩名太監所抓不中,卻受到內勁反擊,當下搶上樓頭,回頭向陸趙二人怒目橫視。一人對白振道:“白老二,皇上又選侍衛么?”白振笑道:“這几位是武學高人,哪能像咱們這般俗氣。”兩名太監哼了一聲,上樓去了。

陸菲青等見這兩名太監身懷絕藝,卻是操此賤役,而對白振又是毫不客氣,都是心中懷疑,不知兩人是甚么來頭。轉眼間上了第五層樓。白振在帘外稟道:“陳公子的六名從人在這里侍候。”一名小太監掀帘出來,道:“在這里等一下。”過了一會,那兩名會武功的太監空著手出來,向六人打量了一會,下樓去了。那小太監道:“進去吧。”

六人隨著白振進去,見乾隆居中而坐,陳家洛坐在一旁。陳家洛一使眼色,站了起來。陸菲青等無奈,只得向乾隆跪倒磕頭。無塵肚里暗暗咒罵:“臭皇帝!那日在六和塔上,嚇得你魂不附體,今日卻擺這臭架子。老道若不是瞧著總舵主的面子,一劍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。”

陳家洛從趙半山手里接過一個密封的小木箱來,放在桌上,說道:“都在這里了。”乾隆道:“好,你先去吧!我看了之后再來傳你。”陳家洛磕頭辭出。乾隆道:“這琴你拿回去。” 陳家洛應道:“是。”抱起了琴,交給衛春華,說道:“皇上既已破了回部,臣求聖恩,下旨不要殺戮無辜。”乾隆不答,揮手命眾人走出。

陳家洛無奈,只得率眾隨白振出房。到了樓下,那兩名會武的太監迎了上來,叫道:“白老二,是甚么好朋友呀?給咱哥倆引見引見。”

白振對這兩名太監似乎頗為忌憚,對陳家洛等道:“我給各位引見兩位宮里的高手。這位是遲玄遲公公,這位是武銘夫武公公。”陳家洛欲圖大事,對宮里每個人都不愿得罪,拱手微笑道:“幸會,幸會。”白振向遲武兩人道:“這位陳公子,是皇上巡幸江南時相遇的,皇上著實寵幸,這回特地召見,不久准要大用了。”遲玄笑道:“這般漂亮的后生哥兒,做大學士怕還早著點吧?”陳家洛聽他語氣輕薄,隱忍不言。常氏兄弟怒目而視,就差“龜兒子”沒罵出口。白振又替陸菲青、無塵等逐一引見。

原來遲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兒子。雍正差遣姓遲姓武兩名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臣后,怕泄露秘密,又將二人暗害,把他們兒子淨了身收為太監。遲武兩人自幼進宮,得父親身前僚友指點,學了一身武藝,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全無所知,聽了無塵等響當當的名頭,毫不在意。

武銘夫笑道:“咱們親近親近。”兩人各自伸手,來握陸菲青與趙半山的手。他們上樓時抓陸趙二人肩頭不中,很不服氣,這時要再試一試。遲玄學的是六合拳,武銘夫專精通臂拳。兩人一握上手,使勁力捏,存心要陸趙叫痛。哪知遲玄用力一捏,趙半山手滑溜異常,就如一條魚那樣從掌中滑了出去。陸菲青綽號“綿里針”,武功外柔內狠。武銘夫一使勁,登時如握到一團棉花,心知不妙,疾忙撤手,掌心已受到反力,總算撒手得早,未曾受傷,強笑道:“陸老兒好精的內功。”

遲玄向常氏兄弟道:“這兩位生有異相,武功必更驚人,咱親近親近。”

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,均想:“這兩個沒卵子的龜兒,手下倒還挺硬,給點顏色他們瞧瞧。”當下使出黑沙掌功夫,遲武二人臉上失色,額頭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。

遲武兩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,仗著皇太后的寵幸,頗為驕橫,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。這時白振見他們吃苦,故作不見,心中暗暗高興。

常氏兄弟微微一笑,放開了手。遲武二人痛徹心肺,低頭見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,向雙俠恨恨的瞪了一眼,轉頭就走。衛春華心想:“以張召重如此武功,當日在烏鞘嶺上被常五哥一握,尚且受創甚重,何況你這兩個家伙?” 白振直送到宮門外。文泰來和楊成協、章進等人在外相迎。

乾隆等陳家洛走后,屏退太監,打開小木箱,見了雍正諭旨和生母親筆所寫的書信,心想自己左臀上確有殷紅斑記,若非親生之母,焉能得知?此事千真萬確,更無絲毫懷疑,追懷父母生養之恩,不禁嘆息良久,命小太監取進火盆,把信件証物一一投入火里,眼見烈焰上騰,心下甚是輕松愉快,一轉念間,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,只燒得滿室生溫。

乾隆望著几上玉瓶出了一會神,對小太監道:“傳那人上來。”小太監下樓半晌,回上來跪稟:“奴才該死,娘娘不肯上來。”乾隆一笑,接著又微微嘆了口氣,向几上的玉瓶一指,起身下樓。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。

走到下面一層,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帘,乾隆走進房去,滿樓全是鮮花,進了內室,兩名宮女從太監手里接過玉瓶,輕輕放在桌上。

室內一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,聽得腳步聲,倏地轉身面壁。乾隆一揮手,眾宮女退了出去,正要開口說話,門帘掀開,遲玄與武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,垂手站在門邊。乾隆怒道:“你們來干甚么?快出去。”遲玄道:“奴才奉太后懿旨,保護皇上。”乾隆道:“我好好的,保護甚么?”遲玄道: “皇太后知道她……娘娘性子不……性子剛強,怕再傷了皇上萬金之體。”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手,喝道:“不用!快出去!”遲武二人只是磕頭,卻不退出。乾隆知道他們既奉太后之命,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,便不再理會,轉頭對那白衣少女道:“你回過頭來,我有話說。”說的卻是回語。

那少女不理不睬,右手緊緊握著一柄短劍的劍柄。乾隆嘆了口氣道:“你瞧桌上是甚么。”那少女本待不理,但終究好奇,過了一會,側頭斜眼一望,見到了那對羊脂白玉瓶。她這一回頭,乾隆和遲武兩人只覺光艷耀目,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。

木卓倫兵敗之后,香香公主為兆惠部下所俘。兆惠記得張召重的話,知道皇帝要這女子,于是特遣清兵,香車寶輿,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宮來。

當日乾隆見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,便即神魂顛倒。后來玉瓶為駱冰所盜,乾隆大怒,殺了兩名看守玉瓶的侍衛,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熱切,于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,務必要將此美人送京。他一遣出張召重,就日日盼望,忽想美人到來,言談不通,豈非減了情趣,虧他倒也一片誠心,竟傳了教師學起回語來。他人本聰明,學得又甚專心,數月間便已粗通,曾賦詩一首云:“萬里馳來卓爾齊,恰逢嘉夜宴樓西。面詢牧盛人安否,那更傳言借譯□。”在詩下自注道:“蒙古回語皆熟習,弗借通事譯語也。”于學會了說回語,頗為沾沾自喜。

但香香公主一縷情絲,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,乾隆又是她殺父大仇,怎肯相從?她几次受逼不過,想圖自盡,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,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。她自與陳家洛相識,見他采雪蓮、逐清兵、救小鹿、出狼群、赴敵營、進玉峰,在危難中干過無數驚險之事,對他的說話已無絲毫懷疑,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,定然會去,是以不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,她始終充滿信心,堅定抗拒,心想: “我就像當時給狼群困住一樣,這頭狼要吃我,但我那郎君總會來救我出去。”

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,怕她郁悶而死,倒也不敢過分逼迫,又招集京師巧匠,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。樓宇落成后他大為得意,自撰“寶月樓記”,寫道:“名之寶月者,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”,并有“葉嶼花台云錦錯,廣寒乍擬是瑤池”的“寶月樓詩”,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,比之為嫦娥,比之為仙子。

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,寶月樓中一切珍飾寶物,她視而不見,只是望著四壁郎世寧所繪的工筆回部風光,呆呆出神,追憶與陳家洛相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。

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,見她凝望想念,嘴角露著微笑,不覺神為之蕩,這天實在忍不住了,伸手過去拉她手臂,突然寒光一閃,一劍直劍下來。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,而乾隆身手又頗敏捷,急躍避開,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。他嚇得臉青唇白,全身冷汗,從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。這事給皇太后知道后,命太監去繳她短劍。香香公主拔劍當胸,只要有人走近,立即自殺。乾隆只得令眾人退開,不得干擾。

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,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,一概不飲不食。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,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。她生有異征,多日不沐,身上香氣卻愈加濃郁。一個本來不懂世事、天真爛漫的少女,只因身處憂患,獨抗宮中無數邪惡之人的煎迫,數十日之內,竟變得精明堅強,洞悉世人的奸險了。

她這時乍見玉瓶,心頭一震,怕乾隆又施詭計,回頭面壁,緊緊握住劍柄。乾隆嘆道:“我以前見了玉瓶上你的肖像,只道世上決無如此美人,不料見了真人,實是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于萬一。”香香公主不理。乾隆又道:“你整日煩惱,莫要悶出病來。你可想念家鄉嗎?到窗邊來瞧瞧。”吩咐太監,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,打開了窗。原來乾隆怕她傷心憤慨,跳樓自盡,是以她所住的這一層的窗戶全部牢牢釘住。

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,哼了一聲,嘴唇扁了一扁。乾隆會意,站起來走到東首,又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。香香公主見他們遠離窗邊,才慢慢走近,向外一望,只見一片平沙,搭了許多回人的帳幕,遠處是一座伊斯蘭教的禮拜堂,心里一酸,兩顆淚珠從面頰上緩緩滾下,想起父親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將害死,一股怨憤,從心底直沖上來,一回頭,抓起桌上一只玉瓶,猛向乾隆頭上摔去。

武銘夫一個箭步搶在前面,伸出左手相接,豈知玉瓶光滑異常,雖然接住了,還是滑在地下,跌成了碎片。一瓶剛碎,第二瓶跟著擲到,遲玄雙手合抱,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,一聲清脆之聲過去,稀世之珍就此毀滅。

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,縱上去伸手要抓。香香公主回過短劍,指在自己咽喉,乾隆急叫:“住手!”武銘夫頓足縮手。香香公主急退數步,丁冬一聲,身上跌下一塊東西。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。忙俯身拾起,見是一塊佩玉,轉過身來交給皇帝。

乾隆一拿上手,不覺變色,只見正是自己在海寧海塘上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,上面用金絲嵌著“情深不壽,強極則辱,謙謙君子,溫潤如玉”四句銘文。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,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?忙問:“你識得他?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這玉從哪里來的?”

香香公主伸出左手,道:“還我。”乾隆妒意頓起,問道: “你說是誰給你的,我就還你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是我丈夫給我的。”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,忙問:“你嫁過人了?” 香香公主傲然道:“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,我的心早嫁給他了。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。你捉住我,他定會將我救出去。你雖是皇帝,他不怕你,我也不怕你。”

乾隆越聽越不好受,恨恨的道:“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!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,只是個江湖匪幫的頭子,有甚么稀奇了?”香香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,心中喜悅,登時容光煥發,道:“是么?你也知道他。你還是放了我的好。”

乾隆一抬頭,猛見對面梳妝台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,想起陳家洛丰神俊朗,文武全才,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?不由得又妒又恨,猛力一揮,溫玉擲出,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,玻璃片撒滿了一地。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,用衣襟拂拭撫摸,甚是憐惜。乾隆更是惱怒,一頓足,下樓去了。

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,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 “寶月樓詩”,那兩句“樓名寶月有嫦娥,天子昔時夢見之”,平仄未葉,才調稍欠,本想慢慢推敲,倘若聖天子洪福齊天,百神呵護,忽然筆底下自行鑽出几句妙句來,也未可知,但這時氣惱之下,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,坐了半天,滿腔憤怒才慚慚平息,心想:“我貴為天子,奄有四方,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,不肯順從,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……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,回復漢家天下,本是美事,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,別要大事不成,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。這件事這几個月來反復思量,難以決斷,到底如何是好?”

想到此事,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: “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,何等逍遙自在,這件大事就算能成,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制,自己豈非成了傀儡?又何必舍實利而圖虛名?”再想:“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,好,咱們兩件事一并算帳。”當下心意已決,命太監召白振進來。不一刻白振進來聽旨。乾隆道:“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,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,不許露出半點痕跡。” 白振答應了。乾隆又道:“宣陳家洛來此,我有要緊說話,命他別帶從人。”白振接旨,先行分派侍衛,然后去召陳家洛。

陳家洛又聞宣召,入內與眾人商議。陸菲青、文泰來等都很擔憂,均說為甚么不許隨帶從人,只怕內有陰謀。陳家洛道:“從回部與少林寺拿來的証物,我都已呈給皇上。他剛見過我,立即又叫我去,定為商議此事。這是我漢家山河興復大業,就是刀山油鍋,也要去走一遭。”對無塵道:“道長,要是我不能回來,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,給兄弟報仇。”無塵慨然道:“總舵主放心。”陳家洛又道:“你們這次別去接應,他如存心害我,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,反而多有損折。”群雄見情勢如此,只得應了。

陳家洛與白振再進禁城,已是初更時分,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。只見月上樹梢,照得地下一片花影,陳家洛隨著太監又上寶月樓來,這次是到第四層,太監一通報,乾隆立命入內。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,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。陳家洛跪拜了。乾隆命坐,半晌不語。

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挂著一幅仇十洲繪的漢宮春曉圖,工筆庭院,人物意態如生,旁邊是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:“企聖效王雖勵志,日孜月砭□慚神”,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。乾隆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,笑問:“怎樣?”陳家洛道:“皇上胸襟開闊,自是神武天子氣象。將來大業告成,則漢驅暴秦,明逐元虜,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、功垂萬代。”

乾隆聽他歌功頌德,不禁怡然自得,捻須微笑,陶醉了一陣,笑道:“你我分雖君臣,情為兄弟,以后要你好好輔佐我才是。”陳家洛聽了這話,知他看了各件証物與書信之后,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系,同時話中顯然并非背盟,正是要共圖大事之意,不禁大喜,疑慮頓消,跪下磕頭道:“皇上英明聖斷,真是萬民之福。”

乾隆待他站起,嘆道:“我雖貴為天子,卻不及你的福氣。” 陳家洛愕然不解。乾隆道:“去年八月間,我在海寧塘邊曾給你一塊佩玉,這玉你可帶在身邊?”陳家洛一楞,道:“皇上命臣轉送他人,臣已經轉贈了。”乾隆道:“你眼界極高,既然能當你之意,那必是絕代佳人了。”陳家洛眼眶一紅,道: “可惜她現今生死未卜,不知流落何方。待皇上大事告成,臣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找到她。”乾隆道:“這個姑娘是你十分心愛之人了?”陳家洛低聲道:“是。”

乾隆道:“皇后是滿洲人,你是知道的?”陳家洛又道: “是。”乾隆道:“皇后侍我甚久,為人也很賢德。要是我和你共圖大事,她必以死力爭,你想怎么辦?”這句話陳家洛如何能答,只得道:“皇上聖見,微臣愚魯,不敢妄測。”乾隆道: “家國不能兩全,日來叫我大費躊躇。眼下我有一件心事,可惜無人能替我分憂。”陳家洛道:“皇上但有所命,臣萬死不辭。”乾隆嘆道:“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,但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。唉,情之所鐘,奈何奈何?你到那邊去瞧瞧吧!”說著向西側室門一指,站起身來,上樓去了。

陳家洛聽了這番古里古怪的言語,大惑不解,定了定神,掀開厚厚的門帷,慢慢走了進去,見是一間華貴的臥室,室角紅燭融融,一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。

他在深宮之中斗然見到香香公主,登時呆住,身子一晃,說不出話來。香香公主聽得腳步聲,先把手中的短劍緊緊一握,抬起頭來,只見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,滿臉怒色立時變為喜容,歡叫一聲,忽奔過去,投身入懷,喊道:“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。我耐心等著,你終于來了。” 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,問道:“喀絲麗,咱們是在做夢么?”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,兩滴珠淚流了下來。

陳家洛滿懷感激,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,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,萬里迢迢的把她從回部接來,讓我和她在這里相會,使我出其不意,驚喜交集。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,低下頭去,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親吻。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,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。

過了良久良久,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,望著她暈紅的臉頰,忽見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鏡子,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來,幻作無數化身,低聲道:“你瞧,世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,這一千個我總還是抱著你。”

香香公主斜視碎鏡,從袋里摸出那塊佩玉,說道:“他把我這玉搶去打碎了的。幸好沒砸壞了玉。”陳家洛驚問道: “誰?”香香公主道:“那壞蛋皇帝。”陳家洛一驚更甚,忙問: “為甚么?”香香公主道:“他逼迫我,我說我不怕,因為你一定會救我出去。他就很生氣,想拉我,但我有這把劍。”

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,呆呆的重復了一句:“劍?”香香公主道:“嗯,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,我在他身邊。他拿這柄劍給我,叫我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自殺。只有為了保護伊斯蘭教女子的貞潔而自殺,真主阿拉才不會責罰,否則自殺之后,會墮入火窟。”

陳家洛低下頭來,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,心想這個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,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,心中又是愛憐,又是傷痛,把她攬在懷里,過了半晌,寧定心神,細想眼前的局面。

首先想到:“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,原來是自己要她。他在御花園中建造沙漠,搭回人篷帳,起回教禮拜堂,當然都是為了討好她。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。他威逼誘騙,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,結果始終無效。他剛才嘆說不及我有福氣,就指這件事了。”抱著香香公主的身子,見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,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,心力交瘁,此時乍見親人,放寬了心懷,再也支持不住,不禁沉沉睡去。又想:“他讓我見她,是甚么用意?他提到皇后的情分,說欲圖大事只得不顧皇后,家國之間,必須有所取舍。是了,他的意思是 ……”想到這里,不禁冷汗直冒,身子一陣發顫。香香公主也微微動了一下,只聽她安心的嘆了口氣,臉露微笑,如花盛放。

“我該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,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她順從?”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里晃了兩晃,這是個痛苦之極的決定,實在不愿去想,可是終于不得不想:“她對我如此深情,拚死為我保持清白之軀,深信我定能救她,難道我竟忍心離棄她、背叛她?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,一定得和哥哥決裂。這百世難遇的復國良機就此放過,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?”腦中一片混亂,直不知如何是好。

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,說道:“咱們走吧,我怕再見那壞蛋皇帝。”陳家洛道:“好,咱們就走。”接過她手中短劍,牙齒一咬,心想:“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!我們沖不出去,兩人就一齊死在這里。要是僥幸沖出,我和她在深山里隱居一世,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。”走到窗邊,游目四望,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,只見近處寂靜無聲,遠方卻是一片燈火。凝神眺望,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所點,他們為了要造一塊假沙漠,正在拆平許多民房,定是乾隆旨意峻急,是以成千成萬的人正在連夜動工。

一見之下,怒火直冒上來,心道:“這一來,不知有多少百姓要無家可歸?”

隨即想到:“這皇帝好大喜功,不恤民困,如任由他為胡虜之長,如此欺壓漢人,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。要是上天當真注定非如此不可,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麗兩人來擔當吧。”

想到此處,真是腸斷百轉,心傷千回,定了定神,對香香公主道:“你等一下,我出去一下就回來。”香香公主點點頭,從他手里接過短劍,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。

走到樓上,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,一動不動。陳家洛道:“國事為重,私情為輕,我可勸她從你。”乾隆大喜,跳下榻來,叫道:“當真?”陳家洛道:“嗯,不過你得立個誓。” 說話兩眼盯住了他。乾隆避開他眼光,問道:“立甚么誓?”陳家洛道:“倘若你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,那怎么樣?”乾隆想了一想,道:“要是這樣,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,我死后陵墓給人發掘,尸骨為后人碎裂。”帝皇圖的是萬世不拔之基,陵寢不保,自是極重的誓言了。

陳家洛道:“好,我就去勸她,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。”乾隆一驚,道:“出宮?”陳家洛道:“正是,她現下恨你入骨,在宮里她不能安心聽我說話,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導。”乾隆疑心大起,道:“干么走得這么遠?”陳家洛道: “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去玩耍,完了這心愿之后,我以后永遠不再見她。”乾隆道:“你一定帶她回來?”陳家洛道: “我們在江湖上混的人,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。君子一言,快馬一鞭!”

乾隆一時拿不定主意,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,卻去哪里找他?沉吟半晌,又想:“除了他設法開導,決無別法令她相從。他決心要圖大事,定不致為一女子而負我。”于是一拍桌子,叫道:“好,你們去吧!”等陳家洛辭別下樓,向著身后帷帳說道:“帶領四十名侍衛,一路跟著他,千萬別讓走了。”白振在帷帳里面連聲答應。

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,攜著香香公主的手,道:“咱們走吧。”香香公主大喜。兩人并肩下樓,一路出宮。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,也不阻攔。香香公主心中歡暢乏比,她素來深信情郎無所不能,見事情如此順利,輕輕易易的就出了宮門,卻也不以為奇。

兩人出得宮來,天已微明。心硯牽了白馬,正在那里探頭探腦的張望,一見陳家洛,疾忙奔來,見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,更是驚喜。陳家洛接過馬□,道:“我要出城一天,到天晚才能回來,叫大家放心好啦。”心硯望著兩人同乘向北,正要回去,忽然身后馬蹄聲疾,數十名侍衛縱馬追了下去,當先一人身形枯瘦,正是白振,心中一驚,忙奔回報信。白馬出得城來,越跑越快。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里,但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,數月來的悲愁一時盡去。那馬腳力非凡,不到半天,已過清河、沙河、昌平等地,來到南口。陳家洛道:“咱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。”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。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后,只見一座大碑,寫著“大明長陵神功聖德碑”九個大字,碑右刻著乾隆所書的几行題字:“明之亡非亡于流寇,而亡于神宗之荒唐,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,大臣志在祿位金錢,百官專務鑽營阿諛。及思宗即位,逆閹雖誅,而天下之勢,已如河決不可復塞,魚爛不可復收矣。而又苛察太甚,人懷自免之心,小民疾苦而無告,故相聚為盜,闖賊乘之,而明社遂屋。嗚呼!有天下者,可不知所戒懼哉?”

陳家洛瞧著這几行字,默默思索:“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告,故相聚為盜。倒也不是沒有見識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你瞧的是甚么啊?”陳家洛道:“那是皇帝寫的字。”香香公主恨道: “這人壞死啦,別瞧他。”拉著他手向內走去,只見兩旁排著獅、象、駱駝、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。香香公主望著石駱駝,想起家鄉,淚水涌到了眼里。

陳家洛心想:“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,要好好讓她歡喜才是。過了今天,我兩人終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。”于是打起精神,笑道:“你想騎駱駝是不是?”將她抱起,輕輕一躍,兩人都騎上了駝背,口里吆喝,催石駱駝前進。香香公主笑彎了腰,過了一會,嘆道:“要是這駱駝真能跑,把咱倆帶到天山腳下,可有多好。”陳家洛道:“那你要做甚么?”香香公主眼望遠處,悠然神往,道:“那時候我可忙啦。要摘花朵兒給你吃,要給羊兒剪毛,要給小鹿喂羊奶,要到爹爹、媽媽、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,要想法子找尋姊姊……”陳家洛心頭一震,忙問:“你姊妹怎么了?”香香公主淒然道:“那天夜里,清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到,姊姊正在生病。亂軍中都沖散了,后來我始終沒再聽到她的消息。”

陳家洛黯然半晌,兩人上馬又行。一路上山,不多時到了居庸關,只見兩崖峻絕,層巒疊嶂,城牆綿亙無盡,如長蛇般蜿蜒于叢山之間。香香公主道:“花這許多功夫造這條大東西干甚么?”陳家洛道:“那是為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。在這長城南北,不知有多少人擲了頭顱,流了鮮血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男人真是奇怪,大家不高高興興的一起跳舞唱歌,偏要打仗,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,真不知道有甚么好處。”陳家洛道:“要是皇帝聽你的話,你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些可憐的人,好么?”

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,道:“我永遠不再見這壞皇帝。” 陳家洛道:“倘苦你能使他聽你的話,那么你一定要勸他別做壞事,給百姓多做點好事。你答應我這句話。”香香公主笑道: “你說得真古怪。你要我做甚么事,難道我有不肯聽的么?”陳家洛道:“喀絲麗,多謝你。”香香公主嫣然一笑。

兩人攜手在長城外走了一程。香香公主道:“我忽然想到一件事。”陳家洛道:“甚么?”香香公主道:“今天我玩得真開心,是因為這里風景好么?不是的。我知道是因為和你在一起。只要你在我身旁,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,我也會喜歡的。”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,心里越是難受,問道:“你有甚么事想叫我做的么?”香香公主一怔:道:“你待我真好,甚么都給我做好了。我要的東西,我不必說,你就去給我拿了來。”說著從懷里摸出那朵雪中蓮來,蓮花雖已枯萎,但仍是芳香馥郁,笑道:“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,我要你唱歌,你卻推說不會。”

陳家洛笑道:“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。”香香公主假裝板起了臉,道:“好,以后我也不唱歌給你聽。”陳家洛心想: “我倆今生今世,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。我唱個歌給她聽,讓她笑一下,也是好的。”說道:“小時候曾聽我媽媽的使女唱過几首曲子,我還記得。我唱給你聽,你可不許笑。”香香公主拍手笑道:“好好,快唱!”

陳家洛想了一下,唱道:“細細的雨兒蒙蒙淞淞的下,悠悠的風兒陣陣的刮。樓兒下有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,我只當是情人,不由得口兒里低低聲聲的罵。細看他,卻原來不是標標致致的他,嚇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的怕。”

陳家洛唱畢,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語解釋了一遍,香香公主聽得直笑,說道:“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。”正自歡笑,忽見陳家洛眼眶紅了,兩行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,驚道: “干么你傷心啊?啊,你定是想起了你媽媽,想起了從前唱這歌的人。咱們別唱了。”

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一遍,見城牆外建難堞,內筑石欄,中有甬道,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。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台,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燒狼煙大破清兵,這時不知生死如何,更是愁上加愁,雖然強顏歡笑,但總不免流露傷痛之色。香香公主道:“我知你在想甚么?”陳家洛道:“是么?”香香公主道:“嗯,你在想我姊姊。”陳家洛道:“你怎知道?”香香公主道:‘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那古城里,雖然危險,可是我見你是多么快樂。唉,你放心好啦!”陳家洛拉住她手,問道:“喀絲麗,你說甚么?”

香香公主嘆道:“以前我是個小孩子,甚么也不懂。可是我在皇宮里住了這些日子,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,從前許多不懂的事,現今都懂了。我姊姊一直在喜歡你,你也喜歡她。是么?”陳家洛道:“是的,我本來不該瞞你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不過我知道,你也是真心喜歡我的。我沒有你,我就活不成。咱們快去找姊姊,找到之后,咱三人永遠快快樂樂的在一起,你說那可有多好。”說到這里,眼中一陣明亮,臉上閃耀著光采,心中歡愉已極。陳家洛緊緊握著她手,柔聲道:“喀絲麗,你想得真好,你和你姊姊,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。”

香香公主站著向遠眺望,忽見西首太陽照耀下有水光閃爍,側耳細聽,水聲有如琴鳴,喜道:“你聽,這聲音多美。” 陳家洛道:“那是彈琴峽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去瞧瞧。”

兩人從亂山叢中穿了過去,走到臨近,只見一道清泉從山石間激射而出,水聲淙淙,時高時低,真如音樂一般。香香公主走到水邊,笑道:“我在這里洗洗腳,可以么?” 陳家洛笑道:“你洗吧。”她除下鞋襪,踏入水里,只覺一陣清涼,碧綠的清水從她白如凝脂的腳背上流過。陳家洛猛見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,原來日已偏西,從衣囊里拿出些干糧來兩人吃了。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,一面吃餅,一面用手帕揩腳。

陳家洛一咬牙,說道:“喀絲麗,我要對你說一件事。”她轉過身來,雙手摟著他,把頭藏在他的懷里,低聲道:“我知道你愛我。你不說我也明白。不用說啦。”他心里一酸,一句沖到口邊的話又縮了回去,過了一陣,道:“咱們在玉峰里看到那瑪米兒的遺書,你還記得么?”香香公主道:“她現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,那很好。”陳家洛道:“你們伊斯蘭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,會永遠在樂園里享福,是不是?”香香公主道:“那當然是這樣。”陳家洛道:“我回到北京之后,就去找你們伊斯蘭教的阿訇,請他教導我,讓我好好做一個伊斯蘭教的教徒。”

香香公主大喜過望,想不到他竟會自愿皈依伊斯蘭教,仰起頭來,叫道:“大哥,大哥,你真的這樣好么?”陳家洛道: “我一定這樣做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你為了愛我,連這件事也肯了。我本來是不敢想的。”陳家洛緩緩的道:“因為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。我要在死了之后,天天陪著你。”

香香公主聽了這話,猶如身受雷轟,呆了半晌,顫聲道: “你……你說甚么?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?”陳家洛道:“是的,過了今天,咱們不能再相見了。”香香公主驚道:“為甚么?” 身子顫動,兩顆淚珠滴到了他衣上。

陳家洛溫柔款款的摟著她,輕聲道:“喀絲麗,只要我能陪著你,就是沒飯吃,沒衣穿,天天受人打罵侮辱,我也是甘心情愿。可是你記得瑪米兒嗎?那個好瑪米兒,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壓迫,寧愿離開她心愛的阿里,寧愿去受那暴君欺侮……”香香公主的身子軟軟垂了下來,伏在他腿上,低聲道:“你要我跟從皇帝?要我去刺死他么?”

陳家洛道:“不是的,他是我的親哥哥。”于是將自己和乾隆的關系、紅花會的圖謀、六和塔上的盟誓、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,都原原本本的說了。她聽到最后,知道自己日夜所盼、已經到了手的幸福,一下子又從手里溜了出去,心里一急,不覺暈了過去。

等到醒來,只覺陳家洛緊緊的抱著她,自己衣上濕了一塊,自是他眼淚浸濕了的。她站起身來,柔聲道:“你等我一下。”慢慢走到遠處一塊大石上,向西伏下,虔誠禱告,祈求真神阿拉指點她應當怎樣做,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,一個美麗無倫的背影中流露著無限的淒苦,無限的溫柔。她慢慢轉過身來,說道:“你要我做甚么,我總是依你。”

陳家洛縱身奔去,兩人緊緊抱住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她低聲道:“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,我也不到這里來了。我要你整天抱著我不放。”陳家洛不答,只是親她。過了好一陣,她忽然說道:“離開家鄉之后,我從來沒有洗過澡,現在我要洗一洗。”取出短劍,割斷了衣服上縫的線,脫了外衣。

陳家洛站起身來,道:“我在那邊等你。”香香公主道: “不,不!我要你瞧著我。你第一次見我,我正在洗澡。今天是最后一次……我要你看了我之后,永遠不忘記我。”陳家洛道:“喀絲麗,難道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嗎?”她求道:“我說錯啦,大哥,你別見怪。你別走啊。”陳家洛只得又坐下來。

但見她將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脫去,在水聲淙淙的山峽中,金黃色的陽光照耀著一個絕世無倫的美麗身體。陳家洛只覺得一陣暈眩,不敢正視,但隨即見到她天真無邪的容顏,忽然覺得她只不過是一個三四歲的光身嬰兒,是這么美麗,可是又這么純潔,忽想:“造出這樣美麗的身體來,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?”心中突然□漫著崇敬感謝的情緒。

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,緩緩穿上衣服,自憐自惜,又復自傷,心中在想:“這個身體,永遠不能再給親愛的人瞧見了。”抹干了頭發,又去偎倚在陳家洛的懷里。

陳家洛道:“我跟你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,你還記得么?” 香香公主道:“記得,你還教我一個歌,說是:一年雖只相逢一次,卻勝過了人間無數次的聚會。”陳家洛道:“是啊,咱倆不能永遠在一起,但真神總是教咱倆會見了。在沙漠上,在這里,咱倆過得這么快活,雖然時候很短,但比許多一起過了几十年的夫妻,咱倆的快活還是多些吧。”

香香公主聽著他柔聲安慰,望著太陽慢慢向群山叢中落下去,她的心就如跟著太陽落下去一般,忽然跳了起來,高聲哭道:“大哥,大哥,太陽下山了。”

陳家洛聽了這話,真的心都碎了,拉著她的手道:“喀絲麗,我要你受這么多的苦!”

香香公主望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,低聲道:“太陽要是能再升起來,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……”陳家洛道:“我是為了自己的同胞,受苦是應該的,可是那些人你從來沒見過,你從來沒愛過他們……”香香公主道:“我愛了你,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嗎?我們所有的回人兄弟,你不是也都愛他們么?”眼見天色越來越黑,太陽終于不再升上來,她心里一陣冰冷,說道:“咱們回去吧,我很快樂,這一生我已經夠了!”

陳家洛黯然無語,兩人上馬往來路回去。香香公主不再說話,也不回頭再望一眼剛才兩人共享過的美景。

走不到半個時辰,忽聽馬蹄聲大作,數十人從暮色蒼茫中迎面而來,領頭的正是金鉤鐵掌白振,他一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,登時臉現喜色,左手向后一揮,跳下馬來,站在道旁,后面跟著的四十名侍衛也紛紛下馬。白振奉旨監視兩人,哪知他們騎的白馬奔馳如飛,尋常馬匹如何追得上,一路打聽,調換坐騎,也不敢吃飯休息,直追到傍晚,正自憂急,忽與兩人狹路相逢,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寶來那么歡喜。

陳家洛瞧也不瞧,徑自催馬向前。忽然南方馬蹄聲又起,衛春華一馬當先奔來,大叫:“總舵主,我們都來啦。”跟著陸菲青、無塵、趙半山、文泰來、常氏雙俠等先后趕到。

第十八回 驅驢有朮居奇貨除惡無方從佳人

第十八回 驅驢有朮居奇貨除惡無方從佳人

余魚同和李沅芷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,自然明白七哥派他們二人同行的用意。李沅芷一片深情,數次相救,他自衷心感激,然她越是情痴,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開她,甚么原因可也說不上來。一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,他卻總是冷冷的。李沅芷惱了,一天早晨,偷偷躲在一個沙丘后面,瞧他是否著急。哪知他見她不在,叫了几聲沒聽得答應,就徑自向前走了。李沅芷氣苦之極,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場,打起精神再追上去。余魚同淡淡的道:“啊,你在后面,我還道你先走了呢!”饒是李沅芷機變百出,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。她打定了主意:“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,我就一劍抹了脖子。”

行到中午,忽見迎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來了一頭瘦小驢子,驢上騎著一人,一顛一顛的似在瞌睡。走到近處,見那人穿的是回人裝束,背上負了一只大鐵鍋,右手拿了一條驢子尾巴,小驢臀上卻沒尾巴,驢頭上竟戴了一頂清兵驍騎營軍官的官帽,藍寶石頂子換成了一粒小石子。那人四十多歲年紀,頦下一叢大胡子,見了二人眉花眼笑,和藹可親。

余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,回人無人不知,便勒馬問道:“請問大叔,可見到翠羽黃衫么?”卻擔心他不懂漢語。哪知那人嘻嘻一笑,以漢語問道:“你們找她干么呀?” 余魚同道:“有几個壞人來害她。我們要通知她提防。要是你見著她,給帶個訊成不成呀?”那人道:“好呀!怎么樣的壞人?”李沅芷道:“一個大漢手里拿個獨腳銅人,另一個拿柄虎叉,第三個蒙古人打扮。”那人點頭道:“這三個人確是壞蛋,他們想吃我的毛驢,反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。”余李兩人對望了一眼。余魚同道:“他們還有同伴么?”那人道:“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,你們是誰呀?”余魚同道:“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。這几個壞蛋在哪里?可別讓他們撞著翠羽黃衫。”那人道:“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。要是四個壞蛋吃不到我毛驢,肚子餓了,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,可不妙啦!”

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,一個清軍軍官,更加不放在心上,不如找上前去,想法子結束了他們,教這瞧不起人的余師母佩服我的手段,于是問道:“他們在哪里?你帶我們去,給你一錠銀子。”那人道:“銀子倒不用,不過得問問毛驢肯不肯去。”把嘴湊在驢子耳邊,嘰哩咕嚕的說一陣子話,然后把耳朵湊在驢子口上,似乎用心傾聽,連連點頭。

二人見他裝模作樣,瘋瘋癲癲,不由得好笑。那人聽了一會,皺起眉頭說道:“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后,自以為了不起啦。它瞧不起你們的坐騎,不愿意一起走,生怕沒面子,失了自己身份。”余魚同一驚:“這人行為奇特,說話皮里陽秋,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人,難道竟是一位風塵異人?”

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破又瘦,一身污泥,居然還擺架子,不由得噗哧一笑。那人眼睛一橫道:“你不信么?那么我的毛驢就和你們的馬匹比比。”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馬,和這頭破腿小驢自有云泥之別。李沅芷道:“好呀,我們贏了之后,你可得帶我們去找那三個壞蛋。”那人道:“是四個壞蛋。要是你們輸了呢?”李沅芷道:“隨你說吧。”那人道: “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洗得干干淨淨,讓它出出風頭。”李沅芷笑道:“好吧,就是這樣。咱們怎樣個比法?”

那人道:“你愛怎樣比,由你說便是。”李沅芷見他說話十拿九穩,似乎必勝無疑,倒生了一點疑慮,心想:“難道這頭跛腳驢子當真跑得很快?”靈機一動,道:“你手里拿著的是甚么呀?”那人把驢子尾巴一晃,道:“毛驢的尾巴。它戴了官帽,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,所以不要了。”余魚同聽他語帶機鋒,含意深遠,更加不敢輕忽,向李沅芷使個眼色,要她留神。

李沅芷道:“你給我瞧瞧。”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,李沅芷伸手接住,隨手玩弄,一指遠處一個小沙丘,道:“咱們從這里跑到那沙丘去。你的驢子先到是你勝,我的馬先到是我勝。”那人道:“不錯,驢子先到是我勝,馬先到是你勝。”李沅芷對余魚同道:“你先到那邊,給我們作公証!”余魚同道: “好!”拍馬去了。

李沅芷道:“走吧!”語聲方畢,猛抽一鞭,縱馬直馳,奔了數十丈,回頭一望,見那毛驢一跛一拐,遠遠落在后面。她哈哈大笑,加緊馳驟,突然之間,一團黑影從身旁掠過,定睛看時,竟是那人把驢子負在肩頭,放開大步,向前飛奔。她這一驚非同小可,險險坐鞍不穩,跌下馬來,疾忙催馬急追。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一般,始終搶在馬頭之前。不到片刻,兩人奔到沙丘,終于是騎人的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余。李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后擲出,叫道:“馬先到啦!”

那人和余魚同愕然相顧,明明是驢子先到,怎么她反說馬先到?那人道:“喂,大姑娘,咱們說好的:驢子先到我勝,馬先到你勝,是不是?”李沅芷伸手掠著在風中飛揚的秀發,說道:“不錯。”那人道:“咱們并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,是不是?”李沅芷道:“不錯。”那人道:“不管是人騎驢,還是驢騎人,總之是驢子先到。你得知道,它是戴官帽的,笨驢做了官,可就騎在人頭上啦。”

李沅芷:“咱們說好的,驢子先到你勝,馬先到我勝,是不是?”那人道:“對啦!”李沅芷道:“咱們并沒說,到了一點兒驢子也算到,是不是?”那人一拉胡子,道:“這我可胡涂啦,甚么叫做‘到了一點兒驢子’?”李沅芷指著那條被她遠遠擲在后面的驢尾巴,道:“我的馬整個兒到了,你的驢子可只到了一點兒,它的尾巴還沒有到!”

那人一呆,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對啦,對啦!是你贏了,我領你們去找那四個壞蛋去吧。”過去拾起驢尾,對驢子道: “笨驢啊,你別以為戴了官帽,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!人家可沒忘記啊。你想不要,人家可不依哪。”縱身騎上驢背,道: “笨驢啊,你騎在人頭上騎不了多久,人又來騎你啦!”

余魚同見那驢子雖只几十斤重,就如一頭大狗一般,但負在肩頭而跑得疾逾奔馬,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,忙上前行了一禮,說道:“我這個師妹很是頑皮,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識。請你指點路徑,待晚輩們去找便是,可不敢勞功你老大駕。”那人笑道:“我輸了,怎么能賴?”轉過驢頭,叫道: “跟我來吧!”余魚同見他肯一同前去,心中大喜。他知關東三魔武功驚人,和自己又結了深仇,若在大漠之中撞到,可實是一樁禍事,有這個大胡子回人相助,那就不怕了。

三人并轡緩緩而行。余魚同請教他姓名,那人微笑不答,不住瘋瘋癲癲的說笑話,可是妙語如珠,庄諧并作,或諷或嘲,連李沅芷也不禁暗自欽佩。

跛腳驢子走得極慢,行了半日,不過走了三十里路,只聽后面鸞鈴響處,徐天宏和周綺趕了上來。余魚同給他們引見道:“這位是騎驢大俠,他老人家帶我們去找關東三魔。”徐天宏聽他說得恭敬。忙下馬行禮。那人也不回禮,笑道:“你老婆該多歇歇了,干么還這般辛苦趕道啊?”徐天宏愕然不解。周綺卻面上一紅,揚鞭催馬,向前疾奔。

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,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一個小鎮。將走近時,只見雞飛狗走,塵揚土起,原來一大隊清兵剛剛開到,眾回人拖兒攜女,四下逃竄。徐天宏奇道:“清兵大部就殲,少數的殘余也都已被圍,怎么這里又有清兵?”說話之間,迎面奔來二十余個回民,后面有十余名清兵大聲吆喝,執刀追來。那些回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胡子,大喜過望,連叫: “納斯爾丁﹒阿凡提,快救我們!”徐天宏等不懂他們說些甚么,只聽見他們不住叫“納斯爾丁﹒阿凡提”,想來就是他的名字了。阿凡提叫道:“大家逃啊!”一提驢□,向大漠中奔去,眾回人和清兵隨后跟來。

奔了一段路,距小鎮漸遠,几名回人婦女落了后,被清兵拿住。周綺忍耐不住,拔刀勒馬,轉身砍去,呼呼兩刀,將一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了一半。其余清兵大怒,圍了上來。徐天宏、余魚同、李沅芷一齊回身殺到。周綺突然胸口作惡,眼前金星亂舞。一名清兵見她忽爾收刀撫胸,扑上來想擒拿,周綺“哇”的一聲,嘔吐起來,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。只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,周綺隨手一刀將他砍死,不覺手足酸軟,身子晃了几晃。徐天宏忙搶過扶住,驚問:“怎么?”

這時余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。其余的發一聲喊,轉頭奔逃。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,伸手一揮,罩在一名清兵頭上,叫道:“鍋底一個臭冬瓜!”李沅芷挺劍刺去,那清兵眼被蒙住,如何躲避得開,登時了帳。阿凡提提起鐵鍋,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,李沅芷跟著一劍。也不知他用甚么手法,鐵鍋罩下,清兵必定躲避不開。他鍋子一罩,李沅芷跟上一劍,片刻之間,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干干淨淨。李沅芷高興異常,叫道:“胡子叔叔,你的鍋子真好。”阿凡提笑道:“你的切菜刀也很快。”

余魚同見李沅芷殺了許多清兵,心想:“她爹爹是滿清提督,她卻毫無顧忌的大殺清兵。那么她的的確確是決意跟著我了。”心中一陣為難,不禁長嘆一聲。

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,逼問他大隊官兵從何而來。那清兵跪地求饒,結結巴巴的半天才說清楚。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,聽說兆惠大軍兵敗,正兼程赴援。徐天宏從回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,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信,以便布置應敵,兩名回人答應著去了。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,喝道:“滾你的吧!”那清兵沒命的狂奔而去。

徐天宏回顧愛妻,見她已神色如常,不知剛才何以忽然發暈,問道:“甚么地方不舒服?”周綺臉上一陣暈紅,轉過了頭不答。阿凡提笑道:“母牛要生小牛了,吃草的公牛會歡喜得打轉,可是吃飯的公牛哪,卻還在那兒東問西問。”徐天宏大喜,滿臉堆歡,笑問:“老前輩你怎知道?”阿凡提笑道: “這也真奇怪。母牛要生小牛,公牛不知道,驢子卻知道了。” 眾人哈哈大笑,上馬繞過小鎮而行。

到得傍晚,眾人扎了帳篷休息。徐天宏悄問妻子:“有几個月啦?我怎不知道?”周綺笑道:“你這笨牛怎會知道。”過了一會,道:“咱們要是生個男孩,那就姓周。爹爹媽媽一定樂壞啦。可別像你這般刁鑽古怪才好。”徐天宏道:“以后可得小心,別再動刀動槍啦。”周綺點頭道:“嗯,剛才殺了個官兵,血腥氣一沖,就忍不住要嘔,真受罪。”

第二天早晨,阿凡提對徐天宏道:“過去三十里路,就到我家。我有一個很美的老婆在那里……”李沅芷插嘴道:“真的么?那我一定要去見見。她怎么會喜歡你這大胡子?”阿凡提笑道:“哈哈,那是秘密。”對徐天宏道:“你老婆騎了馬跑來跑去,拳打腳踢,對肚里那頭小牛只怕不好,還是在我家里休息,等咱們找到那几個壞蛋,干掉之后,再回來接她。” 徐天宏連聲道謝。周綺本來不愿,但想到自己兩個哥哥,一個弟弟都已死了,自己懷的孩子將來要繼承周家的香煙,也就答應了。

到了鎮上,阿凡提把眾人引到家里,他提起鍋子,當當當一陣敲。內堂里出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,果然相貌甚美,皮膚又白又嫩,見了阿凡提,歡喜得甚么似的,口中卻不斷咒罵:“你這大胡子,滾到哪里去啦?到這時候才回家,你還記得我么?”阿凡提笑道:“快別吵,這我可不是回來了么?拿點東西出來吃啊,你的大胡子餓壞啦。”阿凡提的妻子笑道:“你瞧著這樣好看的臉,還不飽么?”阿凡提道:“你說得很對,你的美貌臉蛋兒是小菜,但要是有點面餅甚么的,就著這小菜來吃,那就更美啦。”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,道:“我可不許你再出去了。”轉身入內,搬出來許多面餅、西瓜、蜜糖、羊肉饗客。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甚么,但見他們打情罵俏,親愛異常,心中一陣淒苦。

正吃之間,外面聲音喧嘩,進來一群回人,七張八嘴的對阿凡提申訴糾紛爭執。阿凡提又說又笑的給他們排解了,眾人都滿意而出。人剛走完,又進來兩人,一個是童子,一個是腳夫。那童子道:“納斯爾丁,胡老爺說,你借去的那只鍋子該還他啦。”阿凡提向周綺瞧了一眼,笑道:“你去對胡老爺說,他的鍋子懷了孕,就要生小鍋啦,現下不能多動。”那童子一呆,轉身去了。

阿凡提轉頭問那腳夫:“你找我甚么事?”那腳夫道:“去年我在鎮上客店里吃了一只雞,臨走時要掌柜結帳。掌柜說: ‘下次再算吧,不用急。’我想這人倒很好,便道了謝上路了。過了兩個月我去還帳,他扳著手指,嘴里嘮嘮叨叨的,好似這筆帳有多難算似的。我說:‘你那只雞到底值多少錢,你說好啦!’掌柜擺擺手,叫我別打擾他。”

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:“一只雞嗎,就算是最大的肥雞,也不過一百銅錢!”那腳夫道:“我本來也這么想,哪知掌柜又算了半天,說道:‘十二兩銀子!’”阿凡提的妻子拍手驚叫: “啊喲,一只雞哪有這么貴?十二兩銀子好買几百只雞啦。”那腳夫道:“是呀,我也這么說。那掌柜說:‘一點兒沒錯,你倒算算看,要是你不吃掉我的雞,這雞該下多少蛋?這些蛋會孵成多少小雞?小雞長大了,又會下多少蛋?……’他越算越多,說道:‘十二兩銀子還是便宜的啦!’我當然不肯給,他就拉我到財主胡老爺那里去評理。胡老爺聽了掌柜的話,說很有道理,叫我快還。他說要是不快還帳哪,那些蛋再孵成小雞,我可不得了哪。納斯爾丁,你倒給我評評這個理看 ……”

說到這里,剛出去的童子又回來說道:“胡老爺說,鍋子會懷甚么孩子?他不相信,叫你快把鐵鍋還給他!”阿凡提到廚房里拿了一只小鐵鍋出來,交給童子道:“這明明是鍋子的兒子,你拿去給胡老爺吧。”那童子將信將疑,拿了鐵鍋去。阿凡提對那腳夫道:“你要胡老爺當眾評理。”腳夫道:“要是我輸了,豈不是反要賠二十四兩銀子?”阿凡提道:“別怕,輸不了。”

過了半個時辰,那腳夫進來道:“納斯爾丁大叔,胡老爺已招集了大伙在評理啦,請你快去。”阿凡提道:“我在這里有事,過一會再來。”坐著和妻子說笑,跟眾人聊天。那腳夫很是焦急,接連奔進來催了几次,阿凡提才慢條斯理的去了。徐天宏等都跟著去看熱鬧,只見市集上聚著七八百人,一個穿花綢皮袍的大胖子坐在中間,料來就是胡老爺了。這時眾人等著阿凡提,已很心焦。胡老爺叫道:“阿凡提,這腳夫說你來幫他說話,怎么這時候才來?”阿凡提施禮問安,笑道: “對不起,因為有一件要緊事,所以來遲了。”胡老爺說:“難道還有比評理更要緊的事么?”阿凡提道:“當然啦,你瞧,我明天要種麥子啦,可是麥種還沒炒熟下肚呢,這怎么行?我炒了三斗麥種,吃了老半天才吃完,因此耽擱啦。”說著連連施禮。胡老爺和客店掌柜同時叫了起來:“真是胡說八道,把麥種吃了,怎么還能下種?你這瘋子,還來幫人家說話。”

旁聽的眾人也都哄笑起來,阿凡提卻只摸著大胡子,笑瞇瞇的不作聲。過了一陣,嘈雜之聲漸息,阿凡提道:“你說吃下去的麥子不能下種,那么腳夫吃下去的雞,怎么還能下蛋?”眾人一想,都叫了起來:“不錯,不錯,吃下去的雞怎么還能下蛋?”大家高聲歡呼,把阿凡提抬了起來。胡老爺見眾意如此,只得宣布:“腳夫吃了客店掌柜一只雞,應該還一百銅錢。”那腳夫歡天喜地的把一串銅錢交給掌柜,笑道: “以后可再也不敢吃你的雞啦。”掌柜收了,一言不發就走。眾回人笑罵,有些孩子往他背上丟石塊。

胡老爺走到阿凡提面前,道:“我借給你的鍋子生了個孩子,那很好。甚么時候再生第二胎哪?”阿凡提愁眉苦臉的道: “胡老爺,你的鍋死啦。”胡老爺怒道:“鍋子怎么會死?”阿凡提道:“鍋子會生孩子,當然會死。”胡老爺叫道:“你這騙子,借了我鐵鍋想賴。”阿凡提也叫道:“好吧,大家評評理。” 胡老爺想起貪便宜收了他的小鐵鍋,這時張揚開來大失面子,真是啞子吃黃蓮,說不出的苦,連連擺手,擠在人叢中走了。

阿凡提騙倒了平時專門欺壓窮人的財主胡老爺,得意非凡,仰天大笑。忽然后面一個聲音叫道:“大胡子,又做甚么傻事啦?”阿凡提回頭一看,見是天池怪俠袁士霄,心中大喜。他二人一回一漢,分居天山南北,所作所為盡是扶危濟困、行俠仗義之事,兩人素來交好。阿凡提一把拉住袁士霄手臂,笑道:“哈哈,你這老家伙來啦,快到我家里看我老婆去。”袁士霄笑道:“你老婆有甚么了不起,成日猴子獻寶似的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徐天宏與余魚同已搶上來拜見。袁士霄道: “罷了,罷了,我又不是你們師父,磕甚么頭?家洛呢?”徐天宏道:“總舵主比我們先走一步……呀,陳老爺子和老太太也來啦!”轉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后的天山雙鷹施禮,見關明梅牽著陳家洛乘坐的白馬,心中一驚,問道:“這馬老前輩從哪里見到的?”

關明梅道:“我見過你們總舵主騎這馬,所以認得,剛才見它有沙漠里亂奔亂闖,我們三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。” 徐天宏大驚,說道:“難道總舵主遇險?咱們快去救。”

眾人齊到阿凡提家里,飽餐之后,與周綺作別。徐天宏、周綺夫婦成親以來首次分別,自是依依不舍。阿凡提的妻子見丈夫回家才半天,便又要出門,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鬧。阿凡提笑嘻嘻的安慰,說道:“我找了一位太太來陪你。她跟你一樣年輕美貌,肚里又懷了個孩子,那是一共有兩個人陪你啦。勝于我一個大胡子。”她只是哭鬧下停,叫道:“我不許你大胡子走,不許你大胡子走!”阿凡提笑道:“你要留住我的胡子?好!”突然拔下十几根胡子,塞在她的手里,奪門而出。

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驢子,雙腳几乎可以碰到地面,遠遠望去,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一般。袁士霄道:“大胡子,你騎的是甚么呀?是老鼠呢還是貓?”阿凡提道:“老鼠哪有這么大呀?”袁士霄道:“那多半是一頭大老鼠。”徐天宏和余魚同聽著二人說笑,心中挂念陳家洛,說甚么也笑不出來。李沅芷騎了駱冰的白馬,放松□繩,由它在前領路。

阿凡提的驢子實在走得太慢,行到傍晚,不過走了三十多里路,大家都急了。徐天宏對阿凡提道:“老前輩,我們總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難,我們想先走一步。”阿凡提道:“好吧,好吧。到前面鎮上,我另買一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。這頭笨驢不中用,它偏偏還自以為了不起。”催驢趕上,與李沅芷并轡而行。

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,阿凡提仰頭問李沅芷道:“大姑娘,你為甚么整天不高興呀?”李沅芷忽然想起,這位怪俠雖然假作痴呆,其實聰明絕倫,回人有甚么為難之事,向他請教,立即應手而解,便道:“胡子叔叔,對付不識好歹的人,你有甚么法子?”阿凡提道:“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,你就一劍。” 李沅芷搖頭道:“不成,比如說他是你很……很親近的人。你待他越是好,他越是發驢子脾氣。”阿凡提一扯胡子,已了然于胸,笑道:“我天天騎驢子,對付笨驢的倔脾氣,倒很有几下子。不過這法子可不能隨便教你。”

李沅芷柔聲道:“胡子叔叔,要怎樣才能教呀?”阿凡提道:“咱們還得打個賭,你贏了我才教。”李沅芷笑道:“好呀,咱們再來賽跑。”阿凡提道:“賭別的吧,賽跑你准輸。”取出驢尾來一晃,道:“我不會再上你當啦。”李沅芷道:“你不信就試試。”阿凡提道:“好,瞧你又有甚么鬼門道。”指著前面的一個小市鎮道:“誰先到第一間屋子誰贏!”李沅芷道:“好呀,胡子叔叔,你又輸了!”雙腿微微一挾,一提□,那白馬如箭離弦,騰空竄出。

阿凡提負起驢子,發足追來。這白馬是數世一見的神駒,這一發力奔馳,直如雷轟電掣一般,他如何追趕得上?還沒追得一半路,白馬已奔到市鎮。阿凡提放下驢子,呵呵大笑道:“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。我雖知這是匹好馬,哪想得到竟有這么快。”

徐天宏等見他如此武功,盡皆驚佩,一頭几十斤的小驢負在背上并不為奇,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,若非這匹寶馬,尋常坐騎非給他追上不可。

穿過市鎮,行不多時,驀地里白馬一陣長嘶,騰躍狂奔。李沅芷大驚勒□,竟然約束不住。眾人見白馬發狂,都吃了一驚,散開了追趕攔截。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沖,奔到几個人面前,陡然停住,李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。遠遠望去,那些是甚么人卻瞧不清楚。

突然那白馬又回頭馳來,奔到半途,徐天宏與余魚同認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,心中大喜,忙迎上去。雙方走近,見后面是文泰來、衛春華、章進、心硯四人,最后一人白發蒼蒼,背負長劍,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,竟是武當派前輩綿里針陸菲青。原來那白馬戀主,又有靈性,遠遠望見駱冰,就沒命的奔去。

余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,雙膝跪下,叫了聲:“師叔!”伏地大哭。陸菲青伸手扶起,淚水也不禁扑簌簌的流了下來,嗚咽道:“我得知你師父的噩耗之后,連日連夜趕來,途中與文四爺他們遇上,他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……你放心,咱爺兒倆定要給你師父報仇!”當下雙方□見了。文泰來等都挂慮陳家洛的安危。

眾人到市鎮打尖,阿凡提去買驢子,李沅芷悄悄跟在后面。阿凡提也不理她,自行選了一頭高頭健驢,身高几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。阿凡提把沒尾驢折價讓給了驢販,笑道:“官帽害死了這笨驢,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。”把官帽摔在地下,踏得稀爛。李沅芷等他付了銀兩,替他牽過驢子,笑吟吟的和他并肩而行。

阿凡提道:“我從前養了一頭毛驢,那脾氣真是倔得嚇人。我要它走,它偏偏站住,要它站著呢,這家伙又給你打個圈兒。有一天呀,我要它拉了車兒上磨坊去,就只這么几十步了,哪知忽然說甚么也不肯走啦。越是趕,越是后退,哄也不行,打也不行,管它叫親爺爺親奶奶呢,也不成,你猜我怎么辦?”李沅芷知他在妙語點化,當下用心傾聽,不敢嬉笑,道:“你老人家總有法子。”阿凡提笑道:“好呀,大姑娘想女婿,甚么也肯,本來叫我胡子叔叔,現今可叫‘你老人家’啦!” 李沅芷臉一紅,道:“我是說你的驢子呀!”

阿凡提道:“不錯,不錯。后來我一想,成啦!我拉這笨驢轉了個身,磨坊在東,我讓驢子朝著西邊,然后使勁的趕,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,退呀退的,這可到了磨坊啦。”李沅芷喃喃自語:“你要它往東,它偏偏往西……那么你就要它往西。”阿凡提一豎拇指,道:“不錯,就是這么辦。后來哪,我又想出了一個法兒。”李沅芷忙問:“甚么?”阿凡提道:“我在鞭子上挂了一個胡蘿卜,伸在笨驢前面。笨驢想吃胡蘿卜,不住向前走,一直走了几十里路,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,這才把胡蘿卜給它吃。”李沅芷立時領悟,笑道:“多謝你老人家指教。”阿凡提笑道:“現下你去找你的胡蘿卜吧!”

李沅芷尋思:“余師哥最想得到的,是甚么東西?剛才他見到我師父,哭成這個樣子,那么對他最要緊的,莫過于殺張召重給馬師伯報仇了。這么說來,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。” 轉念一想:“張召重武藝高強,我又怎殺得了他?再說,就算殺了,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,不會像驢子望著胡蘿卜那樣,一路追個不停。”又想:“我小時候見到佣人的兒子玩泥娃娃,哭著要,他不肯給,我偏偏一定要。這胡子叔叔說得不錯,我越是對他好,他越是避開我。以后倒不如冷冷淡淡的,等他覺得我好時,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。驅趕倔脾氣的笨驢,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。”心下打算已定,真的對余魚同不理不睬起來。駱冰與徐天宏冷眼旁觀,都覺奇怪。阿凡提只是拉著大胡子微笑。

阿凡提換了腳力,行得快了數倍,一行人蹄踏黃沙,途隨白馬,來到白玉峰前。那白馬對狼群猶有余怖,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處,就停步不前了。駱冰一再驅趕,白馬無論如何不肯再前行一步。袁士霄道:“狼群大隊曾聚在這里,咱們循著狼糞一路尋進去吧。”眾人見到狼糞甚多,想到陳家洛的安危,都是心焦如焚。駱冰下了白馬,與文泰來共乘一騎。

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,忽聽得腳步聲響,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,當先一人正是張召重。徐天宏一聲□哨,連同衛春華、章進、心硯一齊散開,往四人后路抄去。張召重斗見群雄,一驚非小,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,登時臉色蒼白,額上冷汗直冒。余魚同手揮金笛,便要扑上去拚命。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,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回。

袁士霄指著張召重罵道:“前几天和你相遇,還道你是武當派的一位高手,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,連自己師兄也忍心害了。爽爽快快,給我自己了斷吧。”

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,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,以力相拚,必無幸理,當下硬起頭皮,道:“我這邊只有四人,你們依多為勝,張某死在此地,又何足為恥?” 袁士霄大怒,心想:“那三人能力敵群狼,倒也都是硬手,他們四人齊上,我一人可對付不了,但有大胡子相幫,那也成了。”哼了一聲,說道:“要殺你這惡徒,也用得著依多取勝?你們四人一齊上來,我只和這大胡子兄弟兩人接著。你們四個家伙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,就放你走路。”

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,見他面容黝黑,一叢大胡子遮住了半邊臉,笑得雙眼瞇成了兩條縫,不似身懷絕技的高人,心想:“這姓袁的確是武功驚人,遠勝于我,難道這大胡子回人也厲害之極?關東三魔中有一人相助,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平手,余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,想來也行了。”身處此境,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,便道:“那么我們就試一試,請袁……袁大俠手下容情。”袁士霄厲聲道:“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。”轉頭對阿凡提道:“大胡子,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,咱哥兒倆可別出丑了。”阿凡提道:“我鄉下佬見官,有點兒怯,只怕不成。”身子一晃,也沒見他抬腿動足,已下了驢子。張召重見他身法,驀地想起,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,不覺凜然一驚。

袁士霄叫道:“都上來吧。用心打,別打主意想逃,在我老兒手下可跑不了。”

哈合台走上一步,對袁士霄說:“袁大俠于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,我們萬萬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。再說,我們跟這姓張的也只相會,并無交情,犯不上為他助拳。”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,早就老大瞧他不起,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,再要出言損他,未免有討好對方、自圖免禍之嫌,是以只說到此處為止。三魔并排站在一旁,竟是擺明了置身事外。

袁士霄眉頭一皺,說道:“他們不肯動手,只剩下了你一個,哪怎么辦?我三十歲那一年,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,從此而后,決不跟人單打獨斗。”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。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、狂性大發之下,竟會將陳正德打死,是以立此重誓,約束自己,當下又道:“大胡子,只有麻煩你了。”

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,笑道:“好吧,好吧,好吧。”呼的一聲,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。張召重向左躍開,凝神瞧他使的是甚么兵刃,只見黑黝黝,圓兜兜,一面凹進,一面凸出,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,竟像是只鐵鍋。阿凡提笑道: “你心里一定在想:這是甚么呀?倒像是只鍋子。跟你說,這正是一只鍋子。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回部來,打爛了許多鍋子,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。好哇,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!” 語聲未畢,又是一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。

張召重一招“仙鶴亮翅”,倏地斜穿閃過,回手出掌,向對方肩頭打到。阿凡提身子微挫,左手在鍋底一擦,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。

張召重自出道以來,身經百戰,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,只見他右手提鍋,左手抹煙,腳步歪歪斜斜,不成章法,然而自己攻出的凶狠招數,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,哪里敢有絲毫怠忽,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,抱元歸一,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。道路本極狹窄,地下又是山石嶙峋,兩人擠在這凶險之地,攻守拒擊,登時斗得激烈異常。袁士霄嘆道:“奸賊呀奸賊,憑你這身功夫,本也是難得之極的了,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,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。”余魚同忙道: “不行,老爺子,不行!”

心硯問衛春華道:“九爺,這位胡子大爺使的是甚么招朮?”衛春華搖搖頭。這邊天山雙鷹、陸菲青、文泰來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數,都暗暗稱奇。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起,鍋子橫擊,張召重無處躲避,急從鍋底鑽出。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,正候在鍋子底下。張召重待得驚覺,已不及閃避,當下左拳一個“沖天炮”,猛向鍋底擊去。阿凡提叫道:“吃飯家伙,打破不得!”鍋子向上一提,隨手抹去,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。

兩人均各躍開。阿凡提叫道:“來來來,勝負未決,再比一場。”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,□目不語。阿凡提道:“呀,是了,你沒帶兵刃,輸了也不服氣。”轉頭對李沅芷道:“大姑娘,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卜用一下。”

兩人相斗之時,李沅芷挨得最近,只待張召重一被鍋子罩住,立即搶上一劍,豈知自己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,不覺滿臉緋紅。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,旁人聽他管張召重叫“胡蘿卜”,也都不以為意,哪知中間另藏著一段風光旖旒的女兒情懷。阿凡提見她不動,把嘴俯在她耳邊,低聲說道: “你把切菜刀給他,我仍然能抓住他。”李沅芷點點頭,擲出長劍,叫道:“劍來了,接著!”

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,突然轉身,左手一揚,一掃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、衛春華諸人迎面擲去。徐天宏等知道厲害,疾忙俯身,只覺頭頂風聲颯然,張召重已竄了過去。他奔到哈合台身邊,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,叫道:“快走!”

哈合台登時身不由主,被他拉著往迷城中急奔。滕一雷與顧金標不及細思,隨后跟去。這一來變起倉卒,等徐天宏等站起身來,四人已轉了彎。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,倏地拔起身子,如兩只大鶴般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。天池怪俠身法好快,人未落地,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后領,把他一個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。滕一雷也不知道抓著他的是誰,只覺身子懸空,使不出力,忙揮獨足銅人向后疾點,忽覺自己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,只慘叫得一聲,已撞在半山腰里,腦漿迸裂而死。

袁士霄擲死滕一雷,腳下毫不停留,轉了個彎,見前面是三條歧路,不知張召重從哪一條路逃走,向右一指,叫道: “大胡子,你追這邊。”又向左一指,對天山雙鷹道:“你們兩位追這邊。”自己從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。片刻之間,四人廢然折回,都說只轉了一個彎,前面又各出現岔路,無從追尋。

徐天宏在路上仔細察看,說道:“這堆狼糞剛給人踏了兩腳,他們定是循著狼糞向內逃竄。”袁士霄道:“不錯,快追。” 眾人隨著狼糞追進,直趕到白玉峰前,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。

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,不久衛春華就發現了峰腰中的洞穴。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,接著陸菲青、文泰來、關明梅等也都縱了上去。其他輕功較差的,由陸菲青和文泰來一一用繩子吊上,最后剩下心硯。阿凡提笑道:“小兄弟,我試試你的膽子!”一把抓住他后心,喝道:“接著!”把他身子向洞口拋去,文泰來一把抱住,阿凡提隨即跳上。

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。那門向內而開,要是外面被人扣住,里面千軍萬馬也沖突不出,但自外入內十分容易。原來當年那暴君開鑿山腹玉宮,自恃迷城道路千岔萬回,外敵決難侵入,擔心的反是變生肘腋,內叛在山腹負隅頑抗,因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。

袁士霄當先急行,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。徐天宏折下了桌腳椅腳,點成火炬,各人分著拿了。追到大殿上時,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,不免大吃一驚。阿凡提身手敏捷,搶上將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,才沒打破。眾人追敵要緊,也不及細究原因,拾回兵刃,直入玉室,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。眾人愈走愈奇,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作聲,只是跟著袁士霄疾走。突然眼前大亮,只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。遠遠望去,池子那邊是陳家洛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,這邊就是張召重、顧金標和哈合台了。

眾人大喜,心硯高聲大叫:“少爺,少爺,我們都來啦!” 文泰來等快步迎上。關明梅大叫:“孩子,你怎樣?”霍青桐叫道:“師父師公,我好!你們快將這奸賊殺了。”說著向顧金標一指。陳正德上次空手出戰三魔,險些吃虧,這時再不托大,拔出長劍,向顧金標左肩刺去。顧金標二次進來時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,當下抖動虎叉,和陳正德斗了起來。這邊關明梅和哈合台也動上了手。

群雄各執兵刃,慢慢圍攏,監視著張召重。李沅芷的劍借了給張召重,陸菲青把在杭州獅子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劍給了她。

顧哈兩人情急拚命,勉強支持了十余招,雙鷹的三分劍朮愈逼愈緊,兩人只有招架的份兒。劍光飛舞中只聽陳正德一聲猛喝,顧金標胸口見血。陳正德接著又是一劍,指向對方下盤。顧金標向左急避,陳正德飛起一腿,扑通一聲,水花四濺,顧金標跌入翡翠池中,一縷鮮血從池水中泛了上來。

那邊哈合台也已被關明梅劍光罩住。余魚同想起哈合台數次相救之德,知道師叔與雙鷹交情極好,忙對陸菲青道: “師叔,這個不是壞人,你救他一救。”陸菲青道:“好。”見關明梅上刺一劍,下刺一劍,左刺一劍,右刺一劍,哈合台滿頭大汗,臉無人色,不住倒退。陸菲青突然躍出,錚的一聲,白龍劍架開了關明梅長劍,叫道:“大嫂,這人還不算壞,饒了他吧。”關明梅見陸菲青說情,總得給他面子,當即收劍。陸菲青轉過頭來,見哈合台不住喘息,因使勁過度,身子抖動,喝道:“快謝了關大俠不殺之恩。”

哈合台心想結義六兄弟死剩自己一人,活著又有何意味,叫道:“我何必要她饒命!”又要扑上□殺,忽聽水聲一響,顧金標從水面下鑽了出來,慢慢游近池邊,哈合台拋去彎刀,搶過去拉起。顧金標受傷甚重,又喝了不少水,委頓不堪。哈合台不住給他胸口揉搓,毫不理會身邊眾人。霍青桐奔到臨近,罵了聲:“奸賊!”挺劍向顧金標胸口刺去。

哈合台情急之下,舉臂擋格。霍青桐一劍直下,眼見就要將他手臂削斷。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時之功,撿起一塊小石子擲出,當的一聲,霍青桐手臂發麻,長劍震落在地,不禁一呆。袁士霄道:“料理了那姓張的惡賊再說,這兩人逃不了。”

張召重被群雄圍住,見顧哈兩人惡戰之后,束手待縛,文泰來、阿凡提、陳家洛、陸菲青等四下牢牢監視,哪里更有脫身之機,長嘆一聲,正要拋劍就戮,忽然陸菲青身后一人閃出,正是李沅芷。她手執長劍,直沖過來,罵道:“你這奸賊!”眾人一楞,李沅芷已扑到張召重身前,低聲道:“我來救你。”刷刷刷數劍,疾刺而至。張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。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,向前一扑,低聲道:“快拿住我。”張召重大悟,乘她一劍削來,舉劍擋格,左手已抓住她手腕,當的一聲,自己長劍已被削斷,一瞥之下,見她手中所持竟是自己的凝碧劍,真是喜上加喜。

這時文泰來、余魚同、衛春華、陳正德同時搶上救人。張召重凝碧劍揮了個圈子,金笛雙鉤一起斷折。文泰來和陳正德疾忙收招,兵刃才沒受損。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后心,喝道:“讓道!”這一下變出不意,眾人眼見巨奸就縛,哪知

李沅芷少不更事,勇猛貪功,反而變成他的護身符。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頭,似乎被他點中穴道,動彈不得。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,不敢來攻,正要尋路出走,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:“回到山腹中去。”他一想不錯,大踏步走向地道。

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,一個撿起一粒石子,一個摸出三枚鐵菩提,齊向張召重后心打去。張召重弓背俯身,讓過暗器,腳下絲毫不停,奔入地道。只聽得李沅芷大叫一聲: “啊喲!”陸菲青一驚,叫道:“大家別蠻干,咱們另想別法。” 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,傷害了他徒兒。

眾人緊跟張召重身后,追入地道,只霍青桐手執長劍,怒目望著顧金標。哈合台忙著給盟兄包扎胸前傷口,對身旁一切猶如不聞不見。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,走到地道口前停了步,對香香公主道:“咱們在這里陪你姊姊。”

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忽奔,眾人不敢過分逼近,甬道中轉彎又多,無法施放暗器。奔完甬道,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,袁士霄一挫身,正要竄上去攻他后心,黑暗中只聽得一陣嗤嗤嗤之聲,忙貼身石壁,叫道:“大胡子,鐵鍋!”阿凡提搶上兩步,鐵鍋倒轉,一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,鐵鍋中接住了數十枚芙蓉金針。

阿凡提叫道:“炒針兒吃啊,炒針兒吃呀!”就這樣緩得一緩,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門,兩人合力將門拉上,將鐵條插入門扣。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拉門,但石門內面無可資施力之處。兩人都是火氣奇大,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?

張召重又將金斧斧柄插入鐵環,喘了一口長氣,對李沅芷道:“多謝李小姐相救!”李沅芷笑道:“我爸爸和張師叔都是朝廷命官,我自然要救你。”張召重道:“李軍門近來安好,太夫人安好。”說著打了個千請安,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來。

李沅芷道:“你是師叔,我可不敢當。咱們快想法逃走。師父一定瞧得出是我救你,要是給他追上了,可沒命啦。”張召重道:“他們人多,咱們快回內地,多約幫手,再來擒拿。” 李沅芷道:“他們一定回去池邊,繞道追過來。張師叔,得快想法子。在這大漠之上,可不容易逃脫啊!”張召重武功甚高,人也奸猾,計謀卻是平平,當下皺起了眉頭,一時想不出法子。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,伏在石上哭泣起來。

張召重忙加勸慰:“李小姐,別怕,咱們一定逃得了。”李沅芷哭道:“就算逃出了迷城,不用一兩天,又得給他們趕上。媽呀,嗚嗚……媽呀!”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,連連搓手。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,問道:“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?”

張召重自幼父母雙亡,五歲時就由師父收養學藝,馬真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,因此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,當下臉現迷惘之色,搖了搖頭。李沅芷道:“咱們在迷城中躲了起來。他們一定找不到,以為咱們逃出去啦,在外面拚命追趕。咱們過得三四天再慢慢出來。”張召重大拇指一翹,道: “李小姐真聰明!”隨即道:“可是咱們沒帶糧食,三四天 ……”李沅芷道:“外面馬背上又有干糧又有水。”張召重喜道:“好,咱們快躲起來。”兩人緣著長索攀上峰腰洞口。這長索是張召重和三魔上次進出山腹時所留,哈合台是牧人,身上愛帶長索。兩人轉身出洞,再沿山壁溜下,各自牽了一匹馬,向外奔出。

走到分歧路口,李沅芷道:“你瞧地下這狼糞,本來出外是往左,咱們偏偏往右……”說到這里,見牽著的那匹馬尾巴揚起,就要拉糞,忙取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,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左,猛力一鞭,兩馬負痛,放蹄疾奔而去。張召重愕然不解,問道:“甚么?”李沅芷笑道:“他們尋到這里,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左邊正路上,自然向左邊追出去。” 張召重大喜,道:“妙計,妙計!”

兩人從歧路向右。每走上一條岔路,李沅芷都用三塊小石子在隱蔽處疊個記號。張召重道:“這里道路千叉萬支,要是沒了這記號,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。”行了半日,兩旁山壁愈逼愈緊,也不知已轉了多少彎,走了多少岔路。李沅芷見天色漸暗,說道:“就在這里歇吧。”兩人吃了干糧,喝了水,坐著休息。張召重道:“另一匹馬上的糧袋水囊沒來得及取下,真是可惜。”李沅芷道:“只好省著點兒用。”張召重道:“是。”李沅芷把糧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邊,說:“你好好看著,這是咱們的命根子。”張召重點頭答應。李沅芷走開十多丈,找了個干淨地方睡倒。

睡到半夜,張召重忽聽李沅芷一聲驚叫,疾忙跳起身來,只見她指著來路,叫道:“一只大灰狼,快快!”張召重拔出凝碧劍,飛步追了出去,轉了兩個彎,不見狼蹤,生怕迷路,不敢再追,退回來時,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,叫得一聲: “李小姐!”只見地下濕了一片,水囊已然傾翻,忙搶上拾起,見囊中只剩點點滴滴,正自懊喪,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中轉了出來,道:“那邊又有一只狼,沖過來搶水喝。”張召重一舉水囊,道:“想不到惡狼還不死干淨,你瞧!”李沅芷坐在地下,雙肩聳動,又哭了起來。張召重道:“既沒了水,這里沒法多待。再熬一天,就冒險出去吧。”李沅芷站起身來,道: “我出去探探,你在這里等我。”張召重道:“咱們一起去。”李沂芷道:“不,再遇上他們,你還有命么?我總好些。”張召重一想不錯,道:“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。”李沅芷道:“嗯,你的寶劍借給我吧。”張召重把凝碧劍遞過。

李沅芷接劍回身,循著記號從原路出來,每到一處岔路,便照樣擺上三塊小石子,只是在真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。張召重如自行出來,見了這些記號,一定分不出真假,東轉西轉、無所適從之余,非仍回原地不可。她一路布置,心中暗暗好笑,自忖假造狼訊,倒翻水囊,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,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。

天色將明,已走上正路,只聽得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:“瞧我抽不抽這惡賊的筋,剝不剝他的皮?”又有一人笑道:“要抽筋剝皮,也得先找到這惡賊才行。”李沅芷大叫一聲:“啊喲!”倒在地下,假裝昏了過去。

說話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,他們拉不開石門,只得回到池邊。霍青桐從地圖中找到了秘道,從后山繞了出來,張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。袁士霄正在大發脾氣,忽然聽得叫聲,尋聲過來,見李沅芷倒在地下,又驚又喜,一探尚有鼻息,身上又沒傷痕,這才放心,急忙施救,李沅芷卻只是不醒。袁士霄焦急起來,阿凡提笑罵:“這頑皮女孩,倘若是我女兒呀,不結結實實揍一頓才怪。”見她還在裝腔作勢,不肯醒轉,說道:“要是真的暈了過去,那么我打十几鞭都不會動。”一抖驢鞭,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。

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,李沅芷卻怕他再打,睜開了眼睛,“啊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阿凡提得意非凡,笑道:“我的鞭子比你甚么推宮過血高明多啦,一鞭她就醒了。”袁士霄心想:“大胡子倒真有兩下子。”忙俯身問道:“沒受傷么?那奸賊呢?”李沅芷道:“我給他拿住了,怕得要命,昨晚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,我才偷偷逃了出來。”袁士霄道:“他在哪里?快帶我去找。”李沅芷道:“好。”站起身來,身子一晃一晃的,袁士霄伸手扶住。阿凡提道:“你們兩人去吧,我在這里等著。”袁士霄怪目一翻,道:“大胡子想偷懶?好吧,就沒有你,我也對付得了。”

兩人離去不久,陸菲青、陳正德、陳家洛、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搜索之后都陸續匯齊。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,聽他們紛紛議論,只是微笑。章進與心硯押著顧金標與哈合台,遠遠坐在地下。又過一陣,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。眾人大喜,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上去慰問。袁士霄向阿凡提道:“大胡子,你又占了便宜,省得白走一趟。她認不出道啦。我們兩人轉來轉去,險些回不出來。”

眾人一商量,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,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變幻,如何尋他得著?徐天宏和霍青桐雖都極富智計,卻也想不出善法。徐天宏道:“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啦 ……”陳正德道:“我們家里倒有大狼犬,就可惜遠水救不得近火。”說話之間,徐天宏見阿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,知他必有高見,走近身去,道:“我們實在不知怎么辦,請老前輩指示一條明路。”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,笑道:“明路就在他身上,怎么不要他找去?”余魚同愕然道:“我?”阿凡提點點頭,仰天長笑,跨上驢子,飄然而去。

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,細加琢磨,覺得李沅芷的言語行動之中破綻甚多,心想這事只怕得著落在她身上,于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。駱冰一想有理,倒了一碗水,拿了一塊燒羊肉給李沅芷,說道:“李家妹妹,你真有本事,怎么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?”李沅芷道:“那時我都嚇胡涂啦,拚命奔跑,只怕給這惡賊追上了,亂闖亂沖,甚么路也認不出,真是天保佑,居然瞎摸了出來。”料知駱冰定要查問途徑,把她問話先給堵住了。

駱冰本來將信將疑,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身之所,待聽她推得一干二淨,心里反倒雪亮了,暗笑:“小妮子好狡猾!”說道:“妹妹你細細想一想,定能認得出來去的途徑。”李沅芷嘆道:“要是我心境好一點,不這么失魂落魄似的,本來也不會這么胡涂,竟然忘記得沒一點兒影子。” 駱冰心道:“來啦,來啦。”低聲悄語:“你的心事我都明白,只要你幫我們這個大忙,大伙兒一定也幫你完成心愿。”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,隨即眼圈兒也紅了,低聲道:“我是個沒人疼的,逃出來干么呀?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干淨。”駱冰聽她語氣一轉,竟又撒起賴來,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,說道:“妹妹你累啦,喝點水歇歇吧。”李沅芷點點頭。

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,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。余魚同神色先是頗見為難,后來又是咬牙切齒,終于下了決心,一拍大腿,道:“好,為了給恩師報仇,我甚么都肯。”

李沅芷自管閉目養神,對他們毫不理會,過了一會,聽得余魚同走到身旁,說道:“師妹,你數次救我性命,我并非不知好歹,眼下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大忙。”說著施下禮去。

李沅芷道:“啊喲,余師哥,怎么行起禮來啦?咱們是同門,要我做甚么,你吩咐著不就行了嗎?”余魚同聽她語氣顯得極為生分,這時有求于她,只是說道:“張召重那奸賊害死我恩師,只要有誰能助我報仇,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,也仍是感他大德。”

李沅芷一聽大怒,心想:“要是你娶了我,竟是一生做牛做馬這么苦惱?”脖子一轉,臉上登時便如罩了一層嚴霜,發作道:“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,還有你的甚么鐘舵主、鼓舵主,你干么不求他們幫去?你一路上避開人家,倒像一見了我,就害了你、累了你似的。我有這份本事幫你么?你再不給我走開些,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你。”

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重,也沒留心駱冰、余魚同、李沅芷三人,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,面紅耳赤的發起怒來,又見余魚同低下了頭訕訕的走開,都感愕然。

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,只有相對苦笑,把陳家洛拉在一邊,低語商量。陳家洛道:“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,她對師父的話總不能不聽……”話未說完,猛聽得心硯與章進一個驚叫,一個怒吼,急忙回頭,只見顧金標正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。

陳家洛大驚,斜竄出去,卻相距遠了,難以阻攔。衛春華搶上擋住,被顧金標用力一摔,退出兩步。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扑去,叫道:“你殺了我吧!”霍青桐又驚又怒,舉劍向他當胸刺去。他竟不閃避招架,反而胸膛向前一挺,波的一聲,長劍入胸。

霍青桐回抽長劍,一股鮮血從他胸前直奔出來,濺滿了她黃衫。眾人圍攏來時,顧金標已倒在地下。哈合台伏在他身邊,手忙腳亂的想止血,但血如泉涌,哪里止得住?顧金標嘆道:“冤孽,冤孽!”哈合台道:“老二,你有甚么未了之事?”顧金標道:“我只要親一親她的手,死也眼目。”熬住一口氣,望著霍青桐。哈合台道:“姑娘,他快死啦,你就可憐可……”霍青桐一言不發,轉身走開,臉已氣得慘白。顧金標長嘆一聲,垂首而死。

哈合台忍住眼淚,跳起身來,指著霍青桐的背影大罵: “你這女人也太狠心,你殺他,我不怪你,那是他自己不好。可是你的手給他親一親,讓他安心死去,又害了你甚么?”章進喝道:“別胡說八道,給我閉住了鳥嘴。”哈合台毫不理會,仍是怒罵。章進上前要打,給余魚同攔住了。

陸菲青說道:“你們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,此后許多糾紛,都因此而起。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你一人。我們都知你為人正派,不忍加害,你就去吧。日后如要報仇,只找我一人就是。”哈合台也不答腔,抱著顧金標的尸身大踏步走出去。

余魚同撿了一只水囊,一袋干糧,縛在馬上,牽馬追上去,說道:“哈大哥,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,這匹馬請你帶了去。”哈合台點點頭,把顧金標的尸身放上馬背。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,自己喝了半碗,遞給哈合台道:“以水代酒,從此相別。”哈合台仰脖子喝干。余魚同抽出金笛,那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一截,笛中短箭都已脫落,但仍可吹奏,當下按宮引商,吹了起來。

哈合台一聽,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,等他吹了一會,從懷中摸出號角,嗚嗚相和。原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中吹奏號角,余魚同暗記曲調,這時相別,便吹此曲以送。眾人聽二人吹得慷慨激昂,都不禁神往。一曲既終,哈合台收起號角,頭也不回的上馬而去。

駱冰向哈合台與余魚同的背影一指,對李沅芷道:“這兩人都是好男兒。”李沅芷道:“是么?”駱冰道:“你干么不幫他個大忙?”李沅芷嘆道:“要是我能幫就好了。”駱冰笑道: “妹妹,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。你不肯說,等到陸伯父來逼你,就不好啦!”李沅芷道:“別說我認不出路,就算認出,我不愛領又怎樣?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,這三從中可沒‘從師’那一條。”

駱冰笑道:“我爹只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,孔夫子的話可一句也沒教過。好妹子,你給我說說,甚么叫做三從四德?”李沅芷道:“四德是德容言工,就是說做女子的,第一要緊是品德,然后是相貌、言語和治家之事了。”駱冰笑道: “別的倒也還罷了,容貌是天生的,爺娘生得我丑,我有甚么法兒?那么三從呢?”李沅芷慍道:“你裝傻,我不愛說啦。” 掉過了頭不理她。駱冰一笑走開,去對陸菲青說了。

陸菲青沉吟道:“三從之說,出于儀禮,乃是未嫁從父,既嫁從夫,夫死從子。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教,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不講究這一套。”駱冰笑道:“本來嘛,未嫁從父是應該的。從不從夫,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。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。要是丈夫死時孩子只有三歲,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?”陸菲青搖頭嘆道:“我這徒兒也真刁鑽古怪,你想她干么不肯帶路?”駱冰道:“我想她意思是說,除非她爹叫她說,她才未嫁從父。可是李軍門遠在杭州,就算在這里,他也不會幫咱們。眼下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。”陸菲青道: “第二條?她又沒丈夫。”駱冰笑道:“那么咱們馬上就給她找個丈夫。只要丈夫叫她領路,她一定既嫁從夫了。”

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,徒兒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,師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,他本想在大事了結之后設法給他們撮合,看來這事非趕著辦不可了,笑道:“講了這么一大套三從四德,原來是為了這個。那真是城頭上跑馬,遠兜轉了。” 于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,再把余魚同叫過來一談,當下決定,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,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。

袁士霄和雙鷹這時都在山壁高處□望,想找尋張召重藏身所有的蹤跡,但千丘萬壑,哪有絲毫端倪?陸菲青把他們請了下來,將此中關鍵所在簡略說了。袁士霄呵呵大笑,說道:“陸老哥,難為你教出這樣一個好徒兒來,咱們大伙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。”

眾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前。陸菲青道:“沅兒,我跟你師生多年,情同父女。你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,我很是放心不下,令尊又不在此間,我只好從權,師行父責,要給你找個歸宿。”李沅芷低下了頭不作聲。陸菲青又道:“你余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后,自然也歸我照料了。你們兩人結為夫婦之后,互相扶持,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。”

這一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,但這時在眾人面前說了出來,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,低聲道:“這全憑爹爹作主,我怎知道?”

章進嘴快,沖口而出:“你還有不愿意的嗎?在天目山時大伙兒到處找你不著,原來躲在他……”衛春華左手一翻,按住了他嘴。

陸菲青道:“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住了這么久,青眼有加,早存東床坦腹之選。咱們在這里先下了文定,將來稟明令尊,他必定十分歡喜。”李沅芷垂頭不語。

駱冰叫道:“好,好,李家妹妹答允了。十四弟,你拿甚么東西下定。”余魚同身上一摸,除了銀兩之外,甚么也沒帶,正感為難,忽然觸手一涼,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那一段,撿起來想日后再要金匠焊上去的,當下摸了出來。說道:“師叔,小侄身邊沒甚么貴重物事。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。” 陸菲青笑道:“這再好也沒有,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,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。”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。李沅芷不肯接,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里,笑問:“你拿甚么回給他呀?”

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,容光煥發,笑道:“我甚么也沒有。” 陸菲青笑道:“沅兒,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。”駱冰拍手笑道:“不錯。”將她暗器囊搶了過來,撿了十枚芙蓉金針,交給余魚同收起。陳家洛笑道:“這可稱之為‘針笛奇緣’了!”

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,問陳家洛做甚么。陳家洛說了,香香公主大喜,一手挽了他手臂,一手挽了姊姊,走上前去,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,套在李沅芷手指上,說道:“我們三個,給你,恭喜你。”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,心想:“如不是你女扮男裝,攪出這番事來……”陳家洛笑道:“咱們若在玉宮里帶了几柄玉刀玉劍出來,倒可送給他們作賀禮。”霍青桐微微一笑,點了點頭。

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、同入玉宮的經過,又見三人相互間神情親密,看來陳家洛并非喜新棄舊,忘義負心,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,三老心中均感欣慰。天山雙鷹均想:“幸虧當日沒魯莽殺了這二人,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,連我們徒兒也要……”也要如何,卻是難以設想了。

交定道賀已畢,眾人分別借故走開。余魚同見四周已無旁人,說道:“師妹,張召重那奸賊在哪里呀?”李沅芷見他全無溫存之態、纏綿之意,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,心中老大不快,說道:“我怎知道呀?”

余魚同臉色慘白,忽地跪下,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,哭道:“我當年家破人亡,不能自立,幸蒙恩師見憐收留,授我武藝。我未能報答恩師一點半滴恩情,他就慘被張召重害死。師妹,求求你指點一條明路。”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,見他又磕下頭去,不覺狼狽失措,忙伸手拉起,摸出手帕丟給他,柔聲道:“快擦干眼淚,我帶你去就是。”

突然間忽喇一聲,駱冰從山后拍手跳了出來,唱道:“小秀才,不怕丑,怕老婆,忙磕頭!”

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,跳起身來向內急奔。余魚同一呆。駱冰揮手叫道:“快追上去呀!”余魚同立時醒悟,拔足跟去。駱冰高聲大叫,眾人隨后一齊追去。

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,吃了些干糧,心頭思潮起伏,盤算脫險之后如何邀集幫手,大破紅花會。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,人又美貌,自己壯年未婚,如能娶她為妻,于功名前途大有好處,從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遙遠,一路上使點計謀,把她騙上手再說。如意算盤打得正響,前面人影一晃,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來。

張召重大喜,迎了上去,忽然李沅芷身后一人倏地扑將上來。張召重一驚,退開一步,左掌“撥云見日”,向旁掠出。那人從他掌下穿過,右手斷笛疾戳,左手兩指前伸,直扑到他懷里。張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馬真的徒弟余魚同,心中一寒,右掌“白露橫江”一格,左手迎擊,待他閃避,右手已抓住他后心,猛喝一聲,將他向山岩上摜了過去。

李沅芷大驚,扑上抱住,但張召重這一摜勁力奇大,帶得她也向山石上撞去,突覺背心雙掌一擋,推得她和余魚同一齊摔在地下,雖然跌得狼狽,卻未受傷,兩人雙雙躍起,才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。余魚同道:“師妹,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。”李沅芷白了他一眼,低聲道:“你還向我說這個‘謝’字?” 張召重眼見強敵齊至,轉身要逃,只聽身旁呼呼兩響,兩人已掠過身邊,擋在前面,正是袁士霄和陳正德,背后陸菲青喝道:“姓張的,你還待怎的?跟我們走吧!”張召重霎時間萬念俱灰,哼了一聲,轉身垂手走出。當下陸菲青、陳家洛、文泰來、霍青桐等在前,袁士霄、陳正德、關明梅等在后,將他夾在中間,走了出來。

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見,眾人暗暗跟了進來,只有自認晦氣,走了一程路,見前面李沅芷側身和駱冰說話,笑逐顏開,顯見一股子喜氣從心中直透出來,這一下子氣炸心肺,咬牙切齒的暗罵:“好,原來是你這小丫頭賣了我!”

各人捕到元凶巨惡,無不歡喜異常,到太陽快下山時,已走出迷城。陳家洛拿出點穴珠索,對章進和心硯道:“把他反背捆了。”章進接過珠索。張召重忽地大吼一聲,猛竄出去,左手伸出,已勾住李沅芷手腕,夾手把凝碧劍奪過,右掌一招“白虹貫日”,使足全力向她后心擊去。李沅芷身子急偏,卻哪里避得開,這掌正中左臂,喀喇一響,手臂已斷,張召重第二掌隨著打到。陸菲青在他奪劍時已知不妙,第一掌打出時不及相救,這時猱身疾上,也是一掌打出,直擊他太陽穴。張召重右掌翻轉,拍的一聲,雙掌相抵,各自震退數步。兩人自在師門同窗習藝以來,二十余年中從未交過手。各自砥礪功夫,這時雙掌相震,都覺對方功力深厚,與在師門時已大不相同。

李沅芷身受重傷,倒在地下。駱冰把她扶起,見她已痛得暈了過去。袁士霄摸出一顆丸藥,塞在她口里。群雄見張召重到此地步還要肆惡,無不大怒,團團圍住。

張召重心想:“人人都有一死,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!”橫劍當胸,傲然說道:“你們是一起來呢?還是一個個依次來?我瞧還是一齊上好些!”

陳正德怒道:“你有甚么本事,敢說這樣的大話?我先來斗斗。”文泰來道:“陳老爺子,這奸賊辱我太甚,讓在下先上。”余魚同叫道:“他害死我恩師,我本領雖不及他,但要第一個打。四哥,等我不成時你來接著。”眾人都恨透了他,紛要爭先。陳家洛道:“咱們不如來拈鬮。”袁士霄道:“他不是我對手,我不打了吧。”徐天宏道:“我們不是他對手,我和四嫂、九弟、十弟、十四弟、十五弟一起拈。我們六個人合力斗他。”

張召重道:“陳當家的,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,這約會還作不作數呀?”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動手,說道:“不錯,那次在獅子峰上你傷了手,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,現下正好完了這個心愿。”張召重道:“那么我先陪陳當家的玩玩,另外眾位緩一步如何?”他和陳家洛多次交手,知他武功還遜自己一籌,如能將他擒住,用以挾制,或可設法脫身,倘若擒他不住,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腦,自己再死,也算夠了本。

徐天宏猜到他心思,叫道:“擒拿你這奸賊,若要總舵主親自出手,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?九弟、十弟、十四弟,咱們上啊!”衛春華、章進、余魚同、心硯都欺上兩步。張召重哈哈大笑,說道:“我只道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,總還講江湖上道義。哪知竟是沒信沒義的匪類!”

陳家洛手一擺,道:“七哥,他不和我見個輸贏,死不甘心。姓張的,不論你使甚么奸計,今日要想逃命,那叫做痴心妄想。你上來!”張召重凝碧劍一抖,說道:“究竟還是你爽快,露兵刃吧!”陳家洛道:“用兵刃勝你,算得甚么英雄?我就是空手接著。”

張召重大喜,有了這可乘之機,那肯放過,忙道:“要是我用劍勝不得你空手,我當場自刎,用不到旁人再動手。要是我勝了你呢?”陳家洛道:“那自有別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。你是盼我說:勝了我就放你走路。嘿嘿,到了今天,你還不知已經惡貫滿盈么?”張召重長劍一伸,喝道:“人生在世,有誰不死?死活之事,張某也不放在心上。”陳家洛道:“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,文四爺和我擒住你后饒你不死﹔獅子峰上、兆惠大營之外,又曾兩次饒你﹔日前在狼群,再教你一次性命。紅花會對你可算得仁至義盡。哪知你至死不悟,今日任憑如何,決不能饒了。”張召重道:“你上吧,我也讓你四招不還手就是。”陳家洛道:“好!”縱身而上,劈面兩拳。

張召重一矮身子,躲了開去,果然沒有還手。

陳家洛右腳橫踩,乘張召重縱起身來,突然左腿鴛鴦連環,跟著橫掃一腳。照一般拳朮,對手既然躍起,自然繼續攻他身子,使他身在空中,難以躲避,但陳家洛這一腿卻踢在他腳下空處,只是時刻拿捏極准,敵人落下時剛好湊上。這正是“百花錯拳”中的精微之著,令人難以逆料。袁士霄見愛徒將自己所創拳朮運用得十分巧妙,甚是得意,轉頭向關叨梅道:“怎樣?”陳正德接口道:“果然不凡!”

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,不及閃避,只得一劍“斗柄南指”,向他胸口刺去。陳家洛收腿側身,兩下讓過。章進罵道:“無恥奸賊,你說讓四招,怎么又還手了?”張召重臉一沉,更不打話,凝碧劍寒光起處,嗤嗤嗤一陣破空之聲,向陳家洛左右連刺。

陸菲青暗暗心驚:“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,當年師父壯盛之時,似也沒如此快捷。”提劍右手,凝神望著陳家洛,只要他稍有失利,立即上前相救。只見兩人愈打愈快,陳家洛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去,張召重柔云劍法雖精,一時也奈何他不得。

旁邊余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,這時她已悠悠醒轉,只覺臂上胸口,陣陣劇痛,睜眼見到余魚同扶著自己,心中大慰。余魚同道:“痛得還好么?待會請陸師叔給你接骨,你忍一忽兒。”李沅芷微微一笑,又閉上了眼。

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,道:“他怎么不用兵器?勝得了么?”霍青桐道:“咱們有這許多人,不用怕。”心硯焦急萬分,恨不得沖過去插手相助,問霍青桐道:“姑娘,你說公子沒危險么?”霍青桐記起前事,白了他一眼,轉頭不理。心硯大急,想要分辯謝罪,一雙眼又不敢離開陳家洛身上。

文泰來虎目圓睜,眼光不離凝碧劍的劍尖。衛春華雙鉤鉤頭已被削斷,但仍緊緊握在手中,全身便如是一張拉滿了的弓一般。駱冰腕底扣著三柄飛刀,眼光跟著張召重的后心滴溜溜地打轉。

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,忽然輕輕驚呼,向東一指。余魚同轉頭望去,只見面前出現了一片奇景:遠處一座碧綠的大湖,水波清漪,湖旁白塔高聳,屋宇櫛比,竟是一座大城。余魚同一驚跳起,但隨即想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,景色雖奇,卻盡是虛幻。其余各人凝神觀戰,都沒見到。

李沅芷道:“那是甚么啊?咱們回到了杭州嗎?”余魚同低聲道:“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。你閉上眼養一會兒神吧。”李沅芷道:“不,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。我跟爹爹去玩過的。爹爹呢?我要爹爹。”余魚同允她婚事,本極勉強,只是為了要給恩師報仇,一切全顧不到了,這時見她身受重傷,神智模糊,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,輕輕拍著她手背道:“咱們這就動身回去,我跟你去見你爹爹。”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,忽問:“你是誰?”余魚同見她雙目直視,臉上沒一點血色,害怕起來,答道:“我是你余師哥,咱倆今兒定了親啊。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。”李沅芷垂下淚來,叫道:“你心里是不喜歡我的,我知道。你快帶我見爹爹去,我要死啦。” 眼望遠處幻象,道:“那是西湖,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,他……他……你認識他么?”

余魚同心里一陣酸楚,想起她數次救援之德,一片痴情,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,要是她傷重而死,如何是好?一時忘情,伸手把她摟在懷里,低聲道:“我心里是真正愛你的,你不會死。”李沅芷嘆了口氣。余魚同道:“快說:‘我不會死!’” 李沅芷胸口一陣劇痛,又暈了過去。張召重這一掌勁力凌厲,她斷臂之外,胸口更受震傷。

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,已拆了一百余招。初時陳家洛的“百花錯拳”變招倏出,張召重又在強敵環伺之下,不免氣餒,手中雖有兵刃,卻也不敢莽進,一面要解拆對方古怪繁復、不成章法的拳朮,一面要找尋空隙,想一舉將他擒住,再見陸菲青、駱冰、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,于是更加嚴守門戶,不敢露出絲毫空隙,以防旁人暗襲,這樣一分神,雙方打成了平手。再拆數招,張召重心想:“再耗下去,是何了局?就算勝了這姓陳的小子,他們和我車輪大戰,打不死我,也把我拖得累死。”這時對“百花錯拳”的格局已大致摸熟,即使對方突使怪招,也可應付得了,膽子一壯,劍法忽變。

他柔云劍朮施展開來,連綿不斷,記記都是進手招數,登時攻守易勢,陳家洛連連倒退。倏地張召重一招“耿耿銀河”,凝碧劍一劍橫削,隨即千頭萬緒般亂點下來,真若天上繁星一般。陳家洛眼見無法招架,忽地跳出圈子,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,再行回擊。衛春華和章進齊向張召重扑去。

凝碧劍“耿耿銀河”招朮尚未使完,張召重更不停手,颼颼兩劍,衛章兩人均已帶傷。文泰來猛喝一聲,挺刀正要縱前,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,輕輕兩掌,打向張召重面門。這兩掌看來全不使力,但部位恰到好處,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回劍招架,都已不及,只聽聲音清脆,拍拍兩下耳光。張召重又驚又怒,提劍退出三步,□目怒視。

眾人明見陳家洛已落下風,忽然輕描淡寫的上去拍了兩記耳光,都是大為驚奇。衛章兩人乘機退下,好在受傷均不甚重,駱冰和心硯分別給他們包扎。

陳家洛對余魚同道:“十四弟,煩你給我吹一曲笛子。”余魚同臉一紅,忙將李沅芷放在地下,橫笛口邊,問道:“吹甚么?”陳家洛微一沉吟,道:“霸王雖勇,終當命喪烏江,你吹《十面埋伏》吧!”余魚同不明他的用意,但總舵主有命,當下奮起精神,吹了起來。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,這曲子尤其昂揚,一開頭就隱隱傳出兵甲金戈之音。

陳家洛雙掌一錯,說道:“上來吧!”身子一轉,虛踢一腳,猶如舞蹈一般。張召重見他后心露出空隙,遇上了這良機,手下哪里還肯容情,長劍直刺。

眾人驚呼聲中,陳家洛忽地轉身,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,配合著余魚同笛中節拍,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,一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。陳家洛右手拍的一掌,張召重肩頭又中。他連挨三掌,雖然掌力不重,并未受傷,然而憑自己武功,非但沒能讓過,而且竟沒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,辮子被截,更是奇恥,但他究是內家高手,雖敗不亂,又再倒退數步,凝神待敵。

陳家洛合著曲子節拍,緩步前攻,趨退轉合,瀟洒異常。霍青桐大喜,對香香公主道:“你瞧,這就是他在山洞里學的武功。”香香公主拍手笑道:“這模樣真好看。”陳家洛伸手拍出,張召重舉劍擋開,反手一撩,兩人又斗在一起。張召重凝劍嚴守,只要對方稍近,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,擊刺之后,隨即收劍防御。

陳正德對袁士霄道:“袁大哥,我今日才當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。你徒兒已是如此,做兄弟的跟你可實在相差太遠了。”袁士霄沉吟不語,心中大惑不解,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,而且武林中從所未見。他見多識廣,可算得舉國一人,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數,看來與任何流派門戶都不相近。他隔了一會,才道:“不是我教的,我也教不出來。”天山雙鷹知他生平不打誑語,這并非自謙之辭,都是暗暗稱奇。

余魚同越吹越急,只聽笛中鐵騎奔騰,金鼓齊鳴,一片橫戈躍馬之聲。陳家洛的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,這時越來越順,到后來猶如行云流水,進退趨止,莫不中節,打到一百余招之后,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,衣服濕透。忽然間笛聲突然拔高,猶如一個流星飛入半空,輕輕一爆,滿天花雨,笛聲緊處,張召重一聲急叫,右腕已被雙指點中,寶劍脫手。陳家洛隨手兩掌,打在他背心之上,縱聲長笑,垂手退開。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,厲害異常。張召重低下了頭,腳步踉蹌,就如喝醉酒一般。

章進口中咒罵,想奔上去給他一棒,被駱冰拉住。只見張召重又走了几步,終于站立不穩,扑地倒了。群雄大喜,徐天宏和心硯上去按住縛了。張召重臉色慘白,毫不抵抗。

余魚同放下笛子,忙看李沅芷時,見她昏迷未醒,甚是著急。陳家洛道:“師父,陸老前輩,咱們拿這惡賊怎么辦?”

余魚同咬牙切齒的說道:“拿去喂狼,他下毒手害死我師父,現今又……又……”袁士霄道:“好,拿去喂狼!咱們正要去瞧瞧那批餓狼怎樣了。”眾人覺得這奸賊作惡多端,如此處決,正是罪有應得。

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,用布條緊緊縛住。袁士霄又拿一顆參雪丸給她服下,搭了她脈搏,對余魚同道: “放心,你老婆死不了。”駱冰低聲笑道:“你抱著她,她就好得快些。”

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發,無不興高采烈。途中袁士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歷,陳家洛詳細稟告了。袁士霄喜道: “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緣。”

數日后,眾人來到沙城,上了城牆向內望去,只見群狼已將駝馬吃完,正在爭奪已死同類的尸體,猛扑狂咬,慘厲異常,饒是群雄心豪膽壯,也不覺吃驚。香香公主不忍多看,走下城牆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。

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牆牆頭,暗暗禱祝:“恩師在天之靈,你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你報仇雪恨。”從徐天宏手里接過單刀,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,左腿橫掃,把他踢落。群狼不等他著地,已躍在半空搶奪。

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,受傷不輕,仗著內功深湛,經過數日來的休養,已好了大半。他被推入狼城,早已不存生還之想,但臨死也得竭力掙扎一番,雙腿將要著地,四周七八頭餓狼扑了上來,他紅著雙眼,兩手伸出,分別抓住一頭餓狼的項頸,橫掃了一個圈子,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。他慢慢退到牆邊,后心貼牆,負隅拚斗,抓住兩頭惡狼,依著武當雙錘的路子使了開來,呼呼風響,群狼一時倒也難以逼近。群雄知他必死,雖恨他奸惡,但陳家洛、駱冰等心腸較軟,不忍卒睹,走下城牆。

陸菲青雙目含淚,又是憐憫,又是痛恨,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“破金錘”時,一頭餓狼扑將上來,向他腿上咬去,張召重一縮腿,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。陸菲青腦海中突然涌現了三十余年前舊事: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,偷偷到山下買糖吃,師弟摔了一交,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。張召重愛惜褲子,又怕師父責罵,大哭起來。他一路安慰,回山之后,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。又想到這套“破金錘”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的。當年張召重聰明穎悟,學藝勤奮,師兄弟間情如手足,不料他后來貪圖富貴,竟然愈陷愈深。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,不禁淚如雨下,心想: “他雖罪孽深重,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,重做好人。” 叫道:“師弟,我來救你!”涌身一躍,跳入了狼城。

眾人大吃一驚,只見他腳未著地,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花,群狼紛紛倒退,他站到張召重身旁,說道:“師弟,別怕。” 張召重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,和身扑上,雙手抱住了他,叫道:“反正是死了,多一個人陪陪也好。”陸菲青出其不意,白龍劍落地,雙臂被他緊緊抱住,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,忙運力掙扎,但張召重獸性大發,決意和他同歸于盡,拚死抱住,哪里掙扎得開?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,猛扑上來撕咬。師兄弟各運內家功力,要把對方翻在上面,好讓他先膏狼吻。

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下忽聽城牆頂上連聲驚呼,忙飛步上牆。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慘報,氣往上沖,手足一軟,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,動彈不得。

張召重左手一拉,右手一舉,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。眾人驚呼聲中,文泰來與余魚同雙雙躍下。文泰來單刀連揮,劈死數狼。群狼退開數步。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里接來的鋼刀,跳落時因城牆過高,立足不穩,翻了個筋斗方才站起,看准張召重肩頭,用刀頭戳將下去。張召重慘叫一聲,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松了。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挂下,先將陸菲青與余魚同縋上,隨即又縋上文泰來。看下面時,群狼已扑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。

眾人心頭怦怦亂跳,一時都說不出話來,想到剛才的凶險,無不心有余悸。

隔了良久,駱冰道:“陸伯伯,你的白龍劍沒能拿上來,很是可惜。”袁士霄道:“再過一兩個月,惡狼都死光了,就可拿回來。”

傍晚扎營后,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次見面的經過。袁士霄聽了原委曲折,甚感驚異,從懷里摸出一個黃布包來,遞給他道:“今年春間,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,交這布包給我收著,說是兩件要緊物事。他們沒說是甚么東西,我也沒打開來看過,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么証物了。”

陳家洛道:“一定是的。義父既有遺命,徒兒就打開來瞧了。”解開布包,見里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,油紙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紅木盒子,掀開盒蓋,有兩個信封,因年深日久,紙色都已變黃,信封上并無字跡。

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,見簽上寫了兩行字: “世倌先生足下:將你剛生的兒子交來人抱來,給我一看可也。”下面簽的是“雍邸”兩字,筆致圓潤,字跡潦草。

袁士霄看了不解,問道:“這信是甚么意思?哪有甚么用,你義父看得這么要緊?”陳家洛道:“這是雍正皇帝寫的。”袁士霄道:“你怎知道?”陳家洛道:“徒兒家里清廷皇帝的賜書很多,康熙、雍正、乾隆的都有,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。”袁士霄笑道:“雍正的字還不錯,怎地文句如此粗俗?”陳家洛道:“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,有的寫:‘知道了,欽此’。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,常寫:‘此人乃大花臉也,要小心防他,欽此’。”袁士霄呵呵大笑,道:“他自己就是大花臉,果然要小心防他。”又道:“這信是雍正所寫,哪又有甚么了不起?”陳家洛道:“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。”

袁士霄道:“你怎知道?”陳家洛道:“他署了‘雍邸’兩字,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。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,就不會稱先父為‘先生’了。”袁士霄點了點頭。

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,沉吟道:“雍正還沒做皇帝,那時候我當然還沒生,二哥也沒生。姊姊是這時候生的,可是信上寫著‘你剛生的兒子’,嗯……”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說言語,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,叫道:“這正是絕好的証據。” 袁士霄道:“怎么?”陳家洛道:“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,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。這女孩就是我大姊,后來嫁給常熟蔣閣老的,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。我真正的大哥,現今做著皇帝。” 袁士霄道:“乾隆?”

陳家洛點了點頭,又抽出第二封來。他一見字跡,不由得一陣心酸,流下淚來。袁士霄問道:“怎么?”陳家洛哽咽道:“這是先母的親筆。”拭去眼淚,展紙讀道:

“亭哥惠鑒:你我緣盡今生,命薄運乖,夫復何言。余所日夜耿耿者,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,乃深受我累,不容于師門。我生三子,一居深宮,一馳大漠,日夕所伴之二兒,庸愚頑劣,令人神傷。三官聰穎,得托明師,余雖愛之念之,然不慮也。大官不知一己身世,儼然而為胡帝。亭哥,亭哥,汝能為我點化之乎?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,以此為証,自當入信。余精力日衰,朝思夕夢,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。上天垂憐,來生而后,當生生世世為夫婦也。妹潮生手啟。”

陳家洛看了這信,驚駭無已,顫聲問道:“師父,這信…… 信上的‘亭哥’,難道就是我義父嗎?”袁士霄黯然道:“可不是嗎?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,后來天不從人愿,拆散鴛鴦,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。”陳家洛道:“我媽媽當年為甚么要義父帶我出來?為什么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?難道 ……”

袁士霄道:“我雖是你義父知交,卻也只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,被逐出師門。這等恥辱之事,他自己不說,別人也不便相問。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當當的好漢子,光明磊落,決不做虧心之事。”一拍大腿,說道:“當年他被逐出少林,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,曾邀集武林同道,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評理,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波。后來你義父盡力分說,說全是自己不好,罪有應得,這才作罷。但我直到現今,還是不信他會做甚么對不起人的事,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規矩,那我就不知道了。”說到這里,猶有余憤。

陳家洛道:“師父,我義父的事你就只知道這些么?”袁士霄道:“他被逐出師門之后,隱居了數年,后來手創紅花會,終于轟轟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。”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,

袁士霄卻反來覆去,盡說當年如何為于萬亭抱不平之事。陳家洛又問:“義父和我媽媽為甚么要弟子離開家里,師父可知道么?”袁士霄氣憤憤的道:“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,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。這般給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,我的臉又往哪里擱去?因此他的事往后我全不管啦。他把你送來,我就教你武藝,總算對得起他啦。”

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,心想:“圖謀漢家光復,關鍵在于大哥的身世,中間只要稍有失錯,那就前功盡廢。此事勢所必成,遲早卻是不妨。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,探問明白。雍正當時怎樣換掉孩子?我大哥明明是漢人,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?在那兒總可問到一些端倪。”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師父說了。袁士霄道:“不錯,去問個仔細也好,就怕老和尚古怪,不肯說。”陳家洛道:“那只有相機行事了。” 師徒倆談論了一會,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,兩人印証比划,陳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。兩人談得興起,走出帳來,邊說邊練,不覺天色已白,這才盡興。

袁士霄道:“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,你到底要哪一個?”陳家洛道:“漢時霍去病言道:‘匈奴未滅,何以家為?’ 弟子也是這個意思。”袁士霄點點頭道:“很有志氣,很有志氣。我去對雙鷹說,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。”言下十分得意。陳家洛道:“陳老前輩夫婦說弟子甚么不好?”袁士霄笑道:“他們怪你喜新棄舊,見了妹子,忘了姊姊,哈哈!”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,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,原來含有這層意思,想來不覺暗暗心驚。

次日,陳家洛告知群雄,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,當下與袁士霄、天山雙鷹、霍青桐姊妹作別。香香公主依依不舍。陳家洛心中難受,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?如得上天佑護,大功告成,將來自有重逢之日,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,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。霍青桐遠送出一程,早也柔腸百結,黯然神傷,但反催妹子回去,香香公主只是不肯。

陳家洛硬起心腸,道:“你跟姊姊去吧!”香香公主垂淚道:“你一定要回來!”陳家洛點點頭。香香公主道:“你十年不來,我等你十年﹔一輩子不來,我等你一輩子。”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,以為去日之思,伸手在袋里一摸,觸手生溫,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,取出來放在香香公主手中,低聲道:“你見這玉,就如見我一般。”香香公主含淚接了,說道:“我一定還要見你。就算要死,也是見了你再死。” 陳家洛微笑道:“干么這般傷心?等大事成功之后,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萬里長城去玩。”香香公主出了一會神,臉上微露笑意,道:“你說過的話,可不許不算。”陳家洛道:“我几時騙過你來?”香香公主這才勒馬不跟。

陳家洛時時回頭,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,終于在大漠邊緣消失。

群雄控馬緩緩而行,這一役雖擊斃了張召重,但也傷了李沅芷、衛春華、章進三人,李沅芷傷勢尤重。余魚同大仇得報,甚是歡慰,對李沅芷又是感激,又是憐惜,一路上不避嫌疑,細心呵護。

眾人行了數日,又到了阿凡提家中,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。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,胞弟之仇已報,很是高興。依陳家洛意思,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,等生下孩子,身子康復之后,再回中原。但周綺一來嫌氣悶,二來聽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,此行可與她爹爹相會,吵著定要回去。眾人拗不過,只得由她。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,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里休息。

回入玉門關后,天時漸暖,已有春意。眾人一路南下,漸行漸熱,周綺愈來愈是慵困,李沅芷的傷臂卻已大好了。她棄車乘馬,一路與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。旁人都奇怪這兩人談個沒完沒了,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。

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抗暴蒙污不愧貞

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抗暴蒙污不愧貞

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狼群一窩蜂般疾追陳家洛等三人而去,雖覺兩個如花美女膏于狼吻未免可惜,但自身得脫大難,卻也不勝慶幸。四人坐下休息,烤食火圈中的死狼。顧金標見樹枝又將燒盡,懶得去采,把狼糞撥在火里,添火燒烤狼肉。過不多時,一柱黑煙沖天而起,雖經風吹,仍是裊裊不散。

正在飽餐狼肉之際,忽然東邊又是塵頭大起。四人見狼群又來,忙去牽馬。這時只剩下了兩匹馬,都是關東三魔帶來的。張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馬的□繩,哈合台縱身扑到,搶住□繩,喝問:“你想干么?”張召重揮掌正待打出,見滕一雷和顧金標都挺兵刃逼上前來。他長劍已被陳家洛削斷,手中沒了兵刃,急中使詐,叫道:“忙甚么?那又不是狼!”關東三魔回頭一望,張召重已翻身上了馬背。他一瞥之下,見煙塵滾滾中竟是大群駝羊,并無餓狼蹤跡,隨口撒謊,不料說個正著。他本擬上馬向西奔逃,這時下不了台,兜轉馬頭,反向煙塵之處迎去,叫道:“我上去瞧瞧。”奔出不及一里,只見迎面一騎馬急馳而來,沖到跟前,乘者□繩一勒,那馬斗然停住,再也不動。張召重心中暗贊:“好騎朮!”乘者是個灰衣老者,見他是清軍軍官裝束,用漢語問道:“狼群呢?”張召重向西一指。這時大群駝羊已蜂擁而至,后面一個禿頭紅臉老者、一個白發矮小老婦騎著馬押隊,只聽羊呼馬嘶之聲,亂成一片。

張召重正要詢問,關東三魔已牽了馬過來,見了那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禮,說道:“又見著你老人家啦。你老人家好?” 那老者哼了一聲,道:“也沒甚么不好。”原來就是天池怪俠袁士霄。天山雙鷹那天清晨舍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后,想起霍青桐病體未痊,急著趕回看望,走了兩天,只見袁士霄趕著大群駝羊而來。陳正德為了討好愛妻,過去著實親熱。袁士霄見他忽然改性,關明梅則在一旁微笑,很感奇怪。

陳正德道:“袁大哥,趕這一大群駝羊去哪里啊?”袁士霄白眼一翻,道:“我給你弄得傾家蕩產了呀。”陳正德奇道: “怎么啊?”袁士霄道:“上次我買了許多駱駝牛羊,滿想把狼群引入陷阱,哪知……”陳正德笑道:“哪知給我這糟老頭子瞎搗亂,壞了大事。”袁士霄道:“可不是么?我有甚么法子?只好再弄錢去買駝羊啊!”陳正德笑道:“袁大哥花了多少錢?小弟賠還你的。”自那晚起妻子對他溫柔體貼,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爾大變,一心要討妻子歡喜,居然對袁士霄低聲下氣,加意遷就,實是前所未有。袁士霄道:“誰要你賠?”陳正德笑道:“那么我們給你效一點小勞!聽你差遣,同去找狼如何?”袁士霄向關明梅一望,見她微笑點頭,就道:“好吧!” 于是三人趕了駝羊,循著狼糞蹤跡,一路尋來。這天望見遠處狼煙,地下狼糞又越來越多,只怕狼群就在左近,有人被困求救,忙朝著煙柱奔來,遇見了張召重與關東三魔。

張召重不知這老者是何等樣人,但見三魔執禮甚恭,心知必非尋常人物。袁士霄四下察看了一回,對四人道:“咱們去捉狼,你們都跟我來。”四人吃了一驚,怔住了說不出話來,心想這老兒莫非瘋了,見了狼群逃避猶恐不及,居然說去捉狼。關東三魔曾蒙他救命,又知他有一身驚人武功,不敢怎樣。張召重卻鼻子中哼了一聲,說道:“我還想再吃几年飯,恕不奉陪。”說了轉身要走。

陳正德大怒,一把向他腰里抓去,喝道:“你不聽袁大俠吩咐,莫非想死?”張召重運力右掌,一招“烘云托月”,手腕翻過,下肘轉了個小圈,向陳正德爪上打去,剛要打到,日光下見他五指猶如鷹爪,心里一驚,立即收轉手掌,變招握拳,向他手腕猛擊。陳正德一抓不中,也是變拳打落。兩人雙臂相格,功力悉敵,不分上下,各自震開三步,心中都暗暗稱奇:怎么在大漠之中竟會遇上如此高手?

張召重喝道:“朋友,請留下萬兒來。”陳正德罵道:“憑你也配做我朋友?你到底聽不聽袁大俠吩咐?”張召重交手一招,已知這老兒武功與自己相若,可是他口口聲聲稱那灰衣老者為“袁大俠”,十分尊敬,看來那人武功更高。到底袁大俠是誰?一時卻想不起來,心想武林中盡有浪得虛名之輩,莫給他騙了,但若倔強不從,他們六人聯上了手,自己孤身決不能敵,當下不亢不卑的說道:“在下想請教袁大俠的高姓大名,倘若確是前輩高人,自當遵命。”

袁士霄道:“哈哈,你考較起老兒來啦!老兒生平只考較別人,從不受人考較。我問你,剛才你使‘烘云托月’,后變 ‘雪擁藍關’,要是我左面給你一招‘下山斬虎’,右面點你 ‘神庭穴’,右腳同時踢你膝彎之下三寸,你怎生應付?”張召重一呆,答道:“我下盤‘盤弓射雕’,雙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脈門。”袁士霄道:“守中帶攻,那也是武當門下的高手了。” 張召重一驚,暗想:“我只跟那禿頭老兒拆了一招,再答了他一句話,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門派。”只聽袁士霄道:“當年我在湖北,曾和馬真道長印証過武功。”

張召重胸頭一震,臉如死灰。袁士霄又道:“我右手以綿掌‘陰手’化解你的擒拿,左肘直進,撞你前胸……”張召重搶著道:“那是大洪拳的‘肘錘’。”袁士霄道:“不錯,但是這‘肘錘’只是虛招,待你含胸拔背,我左掌突發,反擊你面門。當年馬真道長就躲不開這一招,后來是我說了給他聽。且看你會不會拆。”

張召重潛心思索,過了一會,道:“要是你變招快,我自然來不及躲,我發‘鴛鴦腿’攻你左脅,使你不得不閃避收招。”袁士霄哈哈一笑,道:“這招不錯,當今武當門中,多半武功以你為第一。”張召重道:“我隨即點你胸口‘玄機穴’!”袁士霄喝道:“好!攻勢綿若江湖,的是高手。我踏西北‘歸妹’,攻你下盤。”張召重道:“我退‘訟’位,進‘無妄’,點‘天泉’。”

顧金標和哈合台聽他二人滿口古怪詞句,大惑不解。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,悄聲問道:“他們說的是甚么黑話?” 滕一雷說道:“不是黑話,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穴道。” 顧哈二人這才明白,原來這兩人是在嘴頭比武,從來只聽說有“紙上談兵”,如此口上搏斗卻是聞所未聞。

只聽袁士霄道:“右進‘明夷’,拿‘期門’。“張召重道: “退‘中孚’,以鳳眼手化開。”袁士霄道:“進‘既濟’,點 ‘環跳’,又以左掌印‘曲垣’。”張召重神色緊迫,頓了片刻,道:“退‘震’位,又退‘復’位,再退‘未濟’。”

哈合台低聲道:“怎么他老是退?“滕一雷向他搖搖手。只聽兩人越說越快,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,張召重額頭不斷滲汗,有時一招想了好一陣才勉強化開。關東三魔均想: “倘若真是對敵,哪容你有思索余地,只要慢得一慢,早就給人打倒了。”

兩人口上又拆了數招,張召重道:“旁進‘小畜’,虛守中盤。”袁士霄搖手道:“這招不好,你輸啦!”張召重道: “請教。”袁士霄道:“我竄進‘賁’位,足踢‘陰市’,又點 ‘神封’,你解救不了。”張召重道:“話是不錯,但你既在 ‘賁’位,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‘神封穴’。”袁士霄道:“不用手肘!你不信,就試試!小心了。”右腿飛起,向他膝上三寸處“陰市穴”踢到,張召重反身躍開,叫道:“你如何傷我 ……”語聲未畢,袁士霄右手一伸,已點中他胸口“神封穴”。張召重胸口一痛,立時咳嗽不止,忙伸手在左胸推宮過血,咳嗽方停。袁士霄笑道:“如何?”

眾人見他身子微動,手指一顫之間便已點中對方穴道,武功當真深不可測,盡皆駭然。

張召重神色沮喪,不敢再行倔強,道:“在下聽袁大俠吩咐就是。”陳正德道:“你這武功,在武林中也算頂兒尖兒的了。請教閣下萬兒。”張召重道:“在下姓張名召重。不敢請教三位。”陳正德道:“啊,原來是火手判官。袁大哥,他是馬真道長的師弟。”袁士霄點頭道:“嗯,他師兄不及他。咱們走吧。”一馬當先,向前馳去。

駝羊群中雜著不少馬匹,張召重和哈合台挑兩匹騎了,六人押著畜隊跟著袁士霄而去。馳了一會,張召重問陳正德道: “老爺子,狼很多呀,怎么個捉法?”關東三魔也在惴惴不安,很是關切。陳正德道:“你們瞧袁大俠的手勢行事便是,几頭小狼,有甚么可怕的,真沒出息。”張召重就不再問,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穩,難道我就示弱于他?其實陳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,只是老氣橫秋的信口胡吹,想起狼群的凶惡,心中實在也是大為栗栗。關明梅知他虛張聲勢,不禁暗暗好笑。

跑了一陣,袁士霄兜轉馬頭,對眾人道:“這里的狼糞很新鮮,狼群過去不久,看來向西二十多里,就可和這群惡鬼遇上。再走十里,大家換一匹坐騎。”眾人點頭答應。袁士霄又道:“等追到狼群,我當先領路。你們六位三人在左,三人在右,將駝馬趕在中間,別讓逃亂了,以免狼群分散。”滕一雷待要詢問詳情,袁士霄已轉頭向前。

各人馳了十八九里,狼糞越來越濕。關明梅道:“狼群就在前面了。怎么聽到了這許多駝馬叫聲,竟不追來?”陳正德道:“這也真奇了。”再走數里,地勢陡變,見群山圍繞,中間一座白玉高峰參天而起。天山雙鷹久在大漠,早聽說過這玉峰的諸般神奇傳說,不意今日得能親見,只見陽光斜照玉峰,隱隱泛彩,奇麗無倫。

袁士霄叫道:“狼群走進迷宮里去了,大家鞭打駝馬!”各人舉起馬鞭,往駝馬身上抽去,一時駝鳴馬嘶之聲大作。過不多時,一頭大灰狼從叢山中奔了出來。

袁士霄長鞭一揮,在空中辟拍抽擊,高聲大叫,縱馬向南疾奔。天山雙鷹、張召重、關東三魔六人押著大隊駝馬跟隨其后。奔出數里,后面狼嗥之聲大作。陳正德回頭一望,只見灰扑扑的一片,不知有几千几萬頭餓狼張牙舞爪的追來。他縱馬追上張召重與關東三魔,見四人雖然強自鎮定,但都臉如土色。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,狂叫吆喝,催趕駝馬,他是牧人出身,熟悉駝馬性子,好几匹駝馬要離隊奔逃,都被他或用口叫,或以鞭打,盡數驅趕歸隊,竟沒走散一頭。關明梅贊道:“哈大哥,好本事!”

狼群雖然凶狠頑強,但奔跑的長力不夠,十多里后,已給拋得不見蹤影。再馳出十多里,袁士霄叫道:“休息一會吧!” 眾人下馬喝水吃肉。哈合台把駝馬趕在一塊。袁士霄見他約束牲口的本領極精,笑道:“多虧了你。”待得狼群追近,駝馬隊已休息了好一會。

這般追追停停,向南直跑了七八十余里。前面塵頭起處,兩名回人馳到,叫道:“袁老爺子,成功了么?”袁士霄道: “來啦,來啦!你叫大伙兒預備。”兩名回人掉頭先行。眾人見前面有了接應,放下了一大半心。

奔不多時,只見大漠上出現了一座極大的圓形沙城。奔近時,見城牆高逾四丈,牆上有一狹小門口,袁士霄一馬當先,進了城門,天山雙鷹和哈合台驅趕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。駝馬隊將盡,群狼也已奄至。張召重馳到門口,稍一遲疑,一拉馬□,從牆邊繞了開去。滕一雷和顧金標見狀,也勒馬繞開。

成千成萬頭餓狼蜂擁沖進沙城,向駝馬扑咬。等到狼群盡數入城,突然胡笳大鳴,兩旁沙溝里猛然搶出數百名回人來。每人背上都負了沙袋,涌向城門,紛紛拋下沙袋,片刻之間,已將門口堵死。

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,心想不知那老頭兒怎樣了,見數十名回人站在沙城牆頂,于是躍下馬來,沿踏級奔上牆頂,只見眾回人手持長索,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來。他向下一望,嚇了一跳,那沙城徑長百余丈,內面城牆陡削,系以沙磚砌成,外面用細泥堊光,光溜溜的絕無落腳之處,數百匹駝馬和千萬頭餓狼擠在城中,撕咬嗥叫,血流遍地。

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牆頂,哈哈大笑,得意已極。陳正德道:“狼群為害天山南北,殺人無算,數百年來始終難以驅除。袁大哥一舉將之滅絕,這番大功造福百世。為民除害,才是真正的大俠。”袁士霄道:“咱們在這里吃了回族老哥們几十年飯,今日總算小小有一點報答。”又道:“若非眾人齊心合力,我一人又怎辦得到?單這座沙城,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時光。今日你們几位也幫了大忙。”關明梅道:“要餓死這些惡狼,只怕還得很長一段時候呢。”袁士霄道:“可不是么?還有這許多駝馬,先讓這群畜生飽餐了一頓。”

眾回人歡聲大作,高歌相慶。几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口稱謝,拿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。為首的回人道:“翠羽黃衫在黑水圍困清兵,我們在這里圍困狼群。狼已入伏,大伙兒這就幫她去了……”話未說完,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,身上卻是清官裝束,很是疑惑,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滅狼,也不便多問。

陳正德道:“袁大哥,我有一件事非說不可,你可別見怪。” 袁士霄笑道:“哈,你臨到老了,居然學會了客氣。”陳正德道:“你的徒弟人品太壞,可得好好管教管教。”袁士霄一楞,道:“甚么?家洛?”陳正德道:“不錯!”把他拉在一旁,將陳家洛先騙了霍青桐的心、后來又移愛他妹子的事說了。袁士霄怒道:“家洛很講信義,決無此事。”關明梅道:“那是我們親眼見到的。”說了如何遇到陳家洛與香香公主。

袁士霄呆了半晌,不由得不信,怒火大熾,叫道:“我受他義父重托,把他從小撫養長大,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,我日后有何面目見于大哥于地下?”關明梅見他憤激氣苦,眼中淚珠瑩然,自是內心難受失望已極,正想出言相勸,袁士霄叫道:“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對質,我決不容他欺心負義。” 關明梅低聲道:“大家當面把話說個明白,那最好不過,別把話憋在心里,一憋就是几十年,害了人家,也害了自己。” 袁士霄聞弦歌而知雅意,這數十年來,他日夜深悔少年時意氣用事,以致好好一對愛侶不能成為眷屬,眼前的關明梅雖然白發滿頭,在他心中所見,卻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眸皓齒、任性愛嬌的大姑娘。他眼望遠處,嘆道:“咱們今日還能見面,我也已心滿意足,這一輩子總算是不枉的了。”

關明梅望著漸漸在大漠邊緣沉下去的太陽,緩緩說道: “甚么都講個緣法。從前,我常常很是難受,但近來我忽然高興了。”伸手把陳正德大褂上一個松了的扣子扣上了,又道: “一個人天天在享福,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,總是想著天邊拿不著的東西,哪知道最珍貴的寶貝就在自己身邊。現今我是懂了。”陳正德紅光滿面,神彩煥發,望著妻子。

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,柔聲道:“一個人折磨自己,折磨了几十年,甚么罪過也該贖清了,何況本來也沒甚么罪過。我很快活,你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!”袁士霄不敢回頭,突然飛身上馬,說道:“去找他們吧!”天山雙鷹乘馬隨后跟去。

張召重見強敵離去,登時精神大振。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,這兩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,必須去訪查確實,以便回奏。他想:“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要是都給狼吃了,那沒話說。要是還活著,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一籌,霍青桐一出手相助,我馬上要敗,還是竄掇這三魔同去為妙。” 于是一扯顧金標的袖子,兩人走開几步。張召重低聲道:“顧二哥,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兒?”顧金標只道他存心譏嘲,怒道: “你待怎樣?”張召重道:“我和那姓陳的小子有仇,要去殺他,你如同去,那美人就是你的了。”顧金標遲疑道:“只怕這三人都已給狼吃了……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?”張召重道:“要是給狼吃了,那是你沒福消受。你老大嗎,我去跟他說。”顧金標點點頭,心想:“老大不好女色,不見得肯同去。”

張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,說道:“滕大哥,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子算帳。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,他那柄短劍就是你的。”如此寶物,學武的人哪個不愛?滕一雷想:就算陳家洛已葬身狼腹,那短劍也決吃不下去,當下就答應了。張召重大喜,只聽滕一雷叫道:“老四,咱們走吧。”哈合台正在沙城牆頂,與眾回人興高采烈的談論狼群,聽老大相呼,轉頭叫道:“哪里去?”滕一雷道:“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。要是他們尸骨沒給吃完,就給他們葬了,也算是大家相識一場。” 哈合台自與余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后,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佩,聽滕一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,自表贊同。當下四人向回人討了干糧食水,上馬向北,循原路回去。

走到半夜,滕一雷想就地宿歇,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主張連夜趕路,又行了一陣,皓月在天,照得如同白晝一般,忽見路旁一個人影一閃,鑽進了一座石砌的大墳之中。四人起了疑心,縱馬來到墳前。張召重喝問:“甚么人?”

過了半晌,一個頭戴花帽的回人腦袋從墳墓的洞孔中探了出來,嘻嘻一笑,說道:“我是這墳里的死人!”他說的是漢語,四人都不禁嚇了一跳。顧金標喝道:“是死人,這夜晚干么出來?”那人道:“出來散散心。”顧金標怒道:“死人還散心?”那人連連點頭,說道:“是,是,諸位說的對。算我錯啦,對不住,對不住!”說著把頭縮了進去。哈合台哈哈大笑。顧金標大怒,下馬伸手入墳,想揪他出來,哪知摸來摸去掏他不著。

張召重道:“顧二哥,別理他,咱們走吧!”四人兜轉馬頭,正要再走,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。顧金標喜道:“干糧吃得膩死啦,烤驢肉倒還真不壞!常言道:天上龍肉,地下驢肉。”縱馬上去,伸手牽住了□繩,見驢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,笑道:“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 ……”

話聲未畢,只聽得颼的一聲,驢背上多了一人,月光下看得明白,正是剛才鑽進墳里去的那人。他身手好快,一晃之間,已從墳里出來,飛身上了驢背。四人不敢輕忽,忙勒馬退開。這人哈哈大笑,從懷里拿出一條驢子尾巴,晃了兩晃,說道:“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污泥,不大好看,因此我把它割下來了。”

張召重見這人滿腮胡子,瘋瘋癲癲,不知是甚么路道,于是一提馬□,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,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。那人一避,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,見驢尾上果然沾有污泥,忽然間頭上一涼,伸手一摸,帽子卻不見了,只見那人捧著自己的帽子,笑道:“你是清兵軍官,來打我們回人。這頂帽兒倒好看,又有鳥毛,又有玻璃球兒。”

張召重又驚又怒,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,那人伸手接住。張召重雙掌一錯,跳下馬來,叫道:“你是甚么人?來來來,咱們比划比划!”

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,拍手大笑,叫道: “笨驢戴官帽,笨驢戴官帽!”雙腿一挾,毛驢向前奔出。張召重拔步趕去,突聽呼的一聲響,風聲勁急,有暗器擲來,當即伸手接住,冷冰冰,光溜溜,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子,更是怒不可遏,便這么一阻,驢子已經遠去,當即拾起一塊石子,對准他后心擲去。

那人卻不閃避,張召重大喜,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,只聽當的一聲,石子打在一件鐵器之上,嗡嗡之聲不絕,便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。那人大叫大嚷:“啊喲,打死我的鐵鍋啦,不得了,鐵鍋一定沒命啦。”四人愕然相對,那人卻去得遠了。

隔了良久,張召重才罵道:“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?”三魔搖頭不語。張召重道:“走吧,這鬼地方真是邪門,甚么怪物都有。”

四人驅馬急馳,中途睡了兩個時辰,翌日一早趕到了迷城之外,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,但狼糞一路撒布,正是絕好的指引,循著狼糞獸跡,到了白玉峰前,抬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。

陳家洛睡到半夜,精力已復,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來,只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,靜夜之中,微聞兩人鼻息之聲,石室中□漫著淡淡清香,花香無此馥郁,麝香無此清幽,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。

他思潮起伏: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,自己三人能否脫險?脫險之后,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,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?

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嘆了口氣,嘆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情,尋思:“她身處險地,卻如此安心,那是甚么原因?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脫離險境,終身對她呵護愛惜了。” “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?”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在心頭縈繞,忽想:“那么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?倘若我死了,喀絲麗一定不會活,霍青桐卻能活下去。不過,這并不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……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,霍青桐憂急擔心,極力勸阻,對我十分愛惜。她妹妹卻并不在乎,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。那天遇上張召重,她笑吟吟的說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,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 ……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,喀絲麗會傷心死的。她這么心地純良,難道我能不愛惜她?”

想到這里,不禁心酸,又想:“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,她愛我,我也愛她。對霍青桐呢,我可從來沒說過。霍青桐是這般能干,我敬重她,甚至有點怕她……她不論要我做甚么事,我都會去做的。喀絲麗呢?喀絲麗呢?……她就是要我死,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死……那么我不愛霍青桐么?唉,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,她是這樣的溫柔聰明,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。她吐血生病,險些失身喪命,不都是為我么?”

一個是可敬可感,一個是可親可愛,實在難分輕重。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,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,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,心想:“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,雖然我剛對她傾心,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打擾,使我心情有變,但我萬里奔波,趕來報訊,不是為了愛她么?她贈短劍給我,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?盡管我們沒說過一個字,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甚么分別?”又想:“日后光復漢業,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,她謀略尤勝七哥,如能得她臂助,獲益良多……唉,難道我心底深處,是不喜歡她太能干么?”想到這里,矍然心驚,輕輕說道:“陳家洛,陳家洛,你胸襟竟是這般小么?”又過了半個多時辰,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,他心中在說:“和喀絲麗在一起,我只有歡喜,歡喜,歡喜……”

他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一線天光,良久,良久,眼見月光隱去,眼見日光斜射,室中慢慢的亮了。香香公主打了個呵欠醒來,睜開一半眼睛向著他望了望,微微一笑,臉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。

她緩緩坐起身來,忽然驚道:“你聽!”只聽得外面甬道上隱隱傳來几個人的腳步之聲。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,怎會有人行走?難道真的有鬼?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,雖然相距甚遠,但在寂靜之中,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。兩人寒毛直豎,都驚呆了。陳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,她從夢中驚醒過來。三人疾奔出去。

奔到大殿,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,每人手中拿了一把,低聲道:“玉器可以辟邪。”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。三人躲在暗處,不敢稍動。只見火光閃晃,走進四個人來。當先兩人手執火把,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。

忽然當□、當□數聲響處,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,落在地下。滕一雷的獨足銅人雖仍在手,鏢囊中的十二只鋼鏢卻激射出去。

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,乘他們目瞪口呆、驚惶失措之際,大喝一聲,手持玉劍,從暗處跳將出來,拍拍兩劍,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打落,殿中登時漆黑一團。張召重雙掌護身,返身奔出。關東三魔隨后跟出,只聽砰的一聲,又是一聲 “啊唷”,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頭。

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,霍青桐忽然驚呼:“啊唷,糟糕,快追,快追!”陳家洛立時醒悟,摸索著疾追出去,甬道還未走完,只聽得嘰嘰之聲,接著蓬的一聲大響,石門已給關上。陳家洛飛身扑到,終于遲了一步,石門后光溜溜的無著手之處,哪里還拉得開來?

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。陳家洛回過身來,撿了一塊木材點燃,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,盡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掙扎的遺跡。霍青桐慘然道:“完啦!”香香公主拉著她手道:“姊姊,別怕!”陳家洛強自笑道:“我們三人畢命于此,也真奇怪得緊。”不知何故,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輕松,竟有如釋重負之意,拾起地下的一個骷髏頭骨,說道:“老兄,老兄,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。”香香公主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,隔了半晌,說道:“咱們回去玉室,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。”

三人回歸玉室。霍青桐伏身祈禱,然后拿出地圖來反復審視,苦苦思索。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,若能脫身,不是來了外援,就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,進來捉拿自己。但這地方如此隱秘,外援如何能到?而張召重等適才受了這般大驚嚇,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。

香香公主忽道:“我想唱歌。”陳家洛道:“你唱吧!”她斜坐在白玉椅上,柔聲唱了起來。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。雙手捧住了頭,皺著眉頭出神。香香公主唱了一會,住口不唱了,道:“姊姊,你息一忽兒吧!”站起身來,走到白玉床邊,對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:“對不住啦,請你挪一挪,讓點地方出來,給我姊姊休息!”輕輕把骸骨置在一堆,推在床角,忽然“咦”了一聲,撿起一卷東西,道:“這是甚么?”

陳家洛和霍青桐湊近去看,見是一本羊皮冊子,年深日久,几已變成了黑色,在陽光下一照,見冊中寫滿了字跡,都是古回文。羊皮雖黑,但文字更黑,仍歷歷可辨。霍青桐翻几頁看了,一指床上的骸骨,說道:“是這女子臨死前用血寫的,她叫瑪米兒。”陳家洛道:“瑪米兒?”香香公主道:“那是‘很美’的意思。想來她活著的時候生得很美。”

霍青桐放下羊皮卷,又去細看地圖。陳家洛道:“難道地圖上畫著另有出路?”霍青桐道:“似乎甚么地方有個秘密通道,不過我就是想不通。”陳家洛嘆了一口氣,對香香公主道: “你把這瑪米兒姑娘的絕命書譯給我聽,好么?”香香公主點點頭,輕輕念了起來:

“城里成千成萬的人都死了,神峰里暴君的眾衛士和伊斯蘭的勇士們都死了。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里,他的瑪米兒也要去了。我把我們的事寫在這里,讓真主的兒子們將來知道,不管是勝或敗,我們伊斯蘭的勇士們戰斗到底,永不屈服!”

陳家洛道:“原來這位姑娘不但美麗,而且勇敢。”香香公主繼續念道:

“暴君隆阿欺壓了我們四十年。這四十年中,他征了千萬百姓來給他造了這座迷城,在神峰中開鑿了宮殿。這些百姓都給他殺了。他死了之后,他的兒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。伊斯蘭教徒養十頭羊,每年要給他四頭,養五頭駱駝,每年要給他兩頭。我們一年比一年窮了。哪一家有美麗的姑娘,就給他拉進迷城中去。進了迷城之后,沒一個能活著出來。 “我們是伊斯蘭教的英雄兒女,能受這些異教徒的欺壓嗎?當然不能!二十年之中,我們的戰士曾五次攻打迷城,總是因為不識路徑,走不出來。有兩次曾攻進了神峰,暴君桑拉巴卻不知使甚么妖法,把我們戰士的刀劍都收去了,終于給他的衛士殺得一個不剩。”

陳家洛道:“那就是大殿下這座磁山作怪了。”香香公主點點頭,接著念下去:

“這一年,我剛十八歲,我爸爸媽媽都給桑拉巴手下的人殺了,我哥哥做了伊斯蘭教徒的族長。春天,我遇見了阿里。他是我族里的英雄。他殺死過三頭老虎,群狼見了他就四散奔逃,天山頂上的兀鷹嚇得不敢下來。他抵得過十個好漢,不,抵得過一百個。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樣溫柔,他的身體像鮮花那樣美麗,可是他的威武卻像沙漠中刮的大風……”

陳家洛笑道:“這位姑娘喜歡夸大,把她意中人說得這么了不起。”香香公主神色端嚴,道:“為甚么說她夸大?難道世界上沒這樣的人么?”又念下去:

“阿里來到我們帳里,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。他得到了一部漢人寫的書,他說他想了一年,懂得了武功的道理,就算空手沒有刀劍,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們打死。于是他招了五百個勇士,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給他們,他們又練了一年。這時我已經是阿里的人了。我第一眼見到他,就是他的了。他是我的心,是我的鮮血,是我的容貌。他對我說,他一見了我,就知道這次一定能夠打勝。他們練好了武功,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徑,更加不知道神峰里的秘密。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,沒有法子。因為外面的人一走進迷城,就給他們殺了。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。大伙兒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,仍然沒有法子。本事再大,再勇敢,進不了迷城,總是一場空。

“我說:‘哥哥啊,讓我去吧!’他們知道我說的是甚么意思。阿里是大勇士,但他忽然流下淚來。于是我帶了一百頭山羊,在迷城外面放牧。第四天上,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獻給了他。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順從他。他很喜歡我,我要甚么就給我甚么。”

陳家洛聽到這里,對這位古代姑娘不禁肅然起敬。心想她以一個十八歲的姑娘,竟能犧牲自己,真是了不起,而能犧牲寶貴的愛情,那是更加的了不起。只聽香香公主又念道: “起初,桑拉巴不許我走出房門一步,但是他越來越喜歡我了。我每天想念我們的人,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,那真是快活。我最想念的,是我的阿里。桑拉巴見我一天一天的憔悴瘦弱,問我要甚么。我說要到各處去逛逛。他忽然大怒,打了我一掌,于是我有七個白天不跟他說話,有七個黑夜不向他笑。第八天上,他帶我出去了,以后每隔三天,他帶我出去一次,先在迷城各處玩,后來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。我把每一條道路都記得清清楚楚,最后,就算我瞎了眼睛,也能在迷城各處來去,不會迷路了。

“這花了大半年時光,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煩,可是我還沒知道神峰的秘密,后來,我肚子里有了孩子,那是桑拉巴的孽種。他很喜歡,我卻恨得每天哭泣。他問我要甚么,我說:‘我給你懷了孩子,但是你一點也不愛我。’他說:‘我不愛你?你要甚么東西,難道我不肯給你么?你要大海底下的紅珊瑚呢,還是南方的藍寶石?’我說:‘人家說,你有一座翡翠池,美麗的人在池里洗了澡更加美,丑的人洗了就更加丑。’

“他的臉蒼白了,聲音顫抖了,問我是誰說的。我騙他說我做了個夢,是神仙說的。其實,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,不過宮里的女人都這樣偷偷的說,桑拉巴從來不准誰看到,連說也不許說。他說:‘去洗澡是可以的,不過誰見到這池子之后,就得舌頭割掉,以免把秘密說了出去,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。’他求我別去,我一定要去。我說:‘你心里一定以為我很丑,我在翡翠池洗了澡,你怕我更加丑了。’ 終于他帶我去了。

“到這翡翠池,要從神峰的宮殿里經過。我身上帶了一把小刀,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,因為宮里到處都有凶惡的衛士守衛,翡翠池四周卻一個人也沒有,可是小刀給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。這樣,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。我洗了澡后,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麗些,不過他是更愛我了。但他還是割去了我的舌頭,怕我把秘密說出去。我知道了一切,但沒法去告訴哥哥和阿里。

“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禱,真主終于聽見了他可憐女兒的聲音。真主賜給了我聰明智慧。桑拉巴有一把短劍,佩在身上從不離開。這柄短劍有兩層鞘子,里面一層鞘子就像是一把劍一般。我向他討了來。我畫了一張迷城的地圖,把進出的通道仔仔細細的畫在上面,我把地圖封在一顆蠟丸里,藏在第二層劍鞘里面。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個月,他帶我出去打獵。我乘沒人見到,就把短劍丟在迷城外面的騰博湖里。我回來之后,放了許多鷹出去,在鷹腳上都寫上了‘騰博湖’的名字。”

霍青桐撇下地圖,凝神聽妹子譯讀古冊:

“有几頭鷹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來,他們見到‘騰博湖’的名字,心想騰博湖很出名,大漠上几歲的孩兒也都知道,所以也不起疑心。我知道這許多鷹中,一定會有一兩頭給我們族里的人捉到,哥哥和阿里就會到騰博湖中去仔細找尋,就會知道迷城的路徑。

“唉,哪知道他們雖然找到了短劍,卻查不出劍中的秘密,不知道劍鞘中另有劍鞘。哥哥和阿里說,我送這把劍出來,定是叫他們進攻,去殺暴君桑拉巴。他們就攻了進來。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,轉來轉去永遠沒能出來。我的哥哥,我那力氣比兩頭駱駝還要大的哥哥,就這樣迷失了。阿里和其余勇士捉到了一個桑拉巴的手下,迫著他帶路,攻進了神峰。在大殿上,他們的刀劍都被磁山收了去,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劍來殺他們。然而阿里和他的勇士學會了本事,雖然空手,仍是一個個的和他們一起戰死。桑拉巴見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,阿里又緊緊迫著他,就逃進玉室來,想帶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……”

霍青桐跳了起來,叫道:“啊,他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。” 香香公主念道:

“阿里追了上來,我一見到他,忍不住就扑上去。我們抱在一起,他用許多好聽的名字來叫我,我沒了舌頭,不能還叫他,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聲音。那卑鄙的桑拉巴,可惡的桑拉巴,比一千個魔鬼還要壞一萬倍的桑拉巴,突然從后面一斧……”

香香公主念到這里,情不自禁的尖叫一聲,把羊皮古冊丟在床上,滿臉驚懼之色。

霍青桐輕輕拍她肩頭,撿起古冊,繼續譯念下去: “……從后面一斧,將我的阿里的頭砍成了兩半,他的血濺在我身上。桑拉巴從床上抱起孩子,放在我手里,叫道: ‘咱們快走!’我舉起那個孽種,用力往地下一摔,他就死在阿里的鮮血堆里。桑拉巴見我摔死了自己的兒子,驚得呆了,舉起了黃金的斧頭,我伸長了頭頸讓他砍,他忽然嘆了口氣,從來路沖了出去。

“阿里到了真主身旁,我也要跟他去。我們的勇士很多,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們殺光了,他一定也活不成。他永遠不能再來欺壓我們伊斯蘭教徒。他兒子給我摔死了,他的后代也不能來欺壓我們,因為他沒后代了。以后我們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過活,年輕姑娘可以躺在他心愛的人懷里唱歌。我哥哥、阿里和我都死了,可是我們已打敗了暴君。暴君的堡壘造得再堅固,我們還是能夠攻破。愿真神安拉佑護我們的人民。”

霍青桐念到最后一個字,緩緩把古冊掩上,三人深為瑪米兒的勇敢和貞烈所感動,很久說不出話來。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淚水,嘆道:“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,她竟肯離開自己像心肝一樣的人,她愿意舌頭給割掉,還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……”

陳家洛斗然一驚,身上冷汗直冒,心想:“比起這位古代的姑娘來,我實是可恥極矣。我身系漢家光復大業的成敗,心中所想的卻只是一己的情欲愛戀。我不去籌划如何驅逐胡虜,還我河山,卻在為愛姊姊還是愛妹妹而糾纏不清……我曾逞血氣之勇,親送喀絲麗到清兵營中,全不想萬一失手,豈非誤了光復大事?現今又陷身這山腹之中。我死不足惜,可是怎對得起紅花會數萬弟兄,怎對得起天下在韃子鐵蹄下受苦受難的父老姊妹?”越想越是難受,額頭汗水涔涔而下。

香香公主見他神色有異,掏出手帕來給他抹去汗水。陳家洛手一格,推開了手帕。香香公主見他忽現厭惡之色,不禁錯愕,陳家洛一定神,登時心軟,接過她手帕抹汗,打定了主意:“光復大業成功之前,我決不再理會自己的情愛塵緣,她兩姊妹從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,都是我的妹子。”拔出短劍,一劍插入圓桌的桌面,立覺神清氣爽,連日來煩惱一掃而空。香香公主見他臉有喜色,這才放心。

這一切霍青桐卻如不聞不見,她又再細看地圖,揣摸古冊中所寫的語句,沉吟道:“這遺書中說,桑拉巴來到這玉室,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邊去,然而這玉室已是盡頭,再無通路……后來桑拉巴并沒逃出去,仍然從原路殺回。想來他有異常勇力,伊斯蘭勇士們擋他不住,被他沖出大門,把伊斯蘭戰士都關在里面,一直到死……不過地圖上明明畫著,另有通道通到池邊……”

陳家洛心中不再受愛欲羈絆,頭腦立時清明,叫道:“如有通道,必在這玉室之中。”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來時,張召重曾從牆上密門逸脫,于是點起火把,在玉室壁上細看有無縫隙,上下四周都照遍了,并無發見。霍青桐查察玉床,也不見有何異狀。陳家洛又想起文泰來所述在鐵膽庄中被捕之事,叫道:“難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?”伸手在圓桌桌面下用力一抬,石桌紋絲不動,喜道:“定是桌子有古怪。” 依他力氣,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,這一抬之下也必稍動,但看那石桌又無特異之處,不論橫推直拉,桌腳始終便如釘牢在地下一般。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腳下一照,心中登時涼了,原來圓桌是整塊從玉石中雕刻出來的,連在地上,自然抬不動了。

三人勞頓半天,毫無結果,肚子卻餓了。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干糧,大家吃一些,靠在椅上養神。

過了大半個時辰,日光漸正,射到了圓桌桌面。香香公主忽道:“啊,桌上還刻著花紋。”走近細看,見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飛駱駝,花紋極細,日光不正射時全然瞧不出來,刻工甚是精致,然而駱駝的頭和身子卻并不連在一起,各自離開了一尺多位置。她忍不住拿住圓桌邊緣,自右至左一扳,圓桌的邊緣與桌心原來分為兩截,可以移動,但扳得寸許便不動了。陳家洛和霍青桐一齊使力,慢慢把邊緣扳將過去,使得刻在桌緣一圈的駱駝頭與刻在桌心的駱駝身子連成一體,剛剛湊合,只聽軋軋連聲,玉床上出現了一個大洞,下面是一道梯級。三人又驚又喜,齊聲大叫。

陳家洛舉起火把,當先進入,兩人跟在后面。轉了四五個彎,再走十多丈路,前面豁然開朗,竟是一大片平地。四周群山圍繞,就如一只大盆一般,盆子中心碧水瑩然,綠若翡翠,是個圓形的池子,隔了這千百年,竟然并不干枯,想來池底另有活水源頭。

三人見了這奇麗的景色,驚喜無已。霍青桐笑道:“喀絲麗,遺書上說,美麗的人下池洗澡,可以更加美麗,你去洗一下吧。”香香公主紅了臉,笑道:“姊姊年紀大先洗。”霍青桐笑道:“啊喲,我可越洗越丑啦。”香香公主轉頭對陳家洛道:“你評評這個理。姊姊欺侮人,說她自己不美。”陳家洛微笑不語。霍青桐道:“喀絲麗,你到底洗不洗?”香香公主搖搖頭。霍青桐走近池邊,伸下手去,只覺清涼入骨,雙手捧起水來,但見澄淨清澈,更無纖毫苔泥,原來圓池四周都是翡翠,池水才映成綠色。就口而飲,甘美沁入心脾。三人喝了個飽,只見潔白的玉峰映在碧綠的池中,白中泛綠,綠中泛白,明艷潔淨,幽絕清絕。香香公主伸手玩水,不肯離開。

霍青桐道:“現下要想法子怎生避開外面那四個惡鬼。”陳家洛道:“咱們先把瑪米兒的遺骨拿出來葬在池邊,好嗎?”香香公主拍手叫好,又道:“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。”陳家洛道:“好,想來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遺骨。”

三人重回到玉室,撿起骸骨,只見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簡。陳家洛提了起來,穿竹簡的皮帶已經爛斷,竹簡一提就散成片片,見簡上涂了黑漆,簡身仍屬完整,簡上用朱漆寫著密密的漢字。

陳家洛心頭一喜,卻見頭一句是“北冥有魚,其名為鯤”,翻簡看下去,見一篇篇都是《庄子》。他初時還道是甚么奇書,這《庄子》卻是從小就背熟了的,不禁頗感失望。香香公主問道:“那是甚么呀?”陳家洛道:“是我們漢人的古書,這些竹簡雖是古董,可是沒甚么用,只有考古家才喜歡。”隨手擲在地上,竹簡落下散開,只見中間有一片有些不同,每個字旁加了密密圈點,還寫著几個古回文。陳家洛撿了起來,見是《庄子》第三篇《養生主》中“庖丁解牛”那一段,指著回文問香香公主道:“這是些甚么字?”香香公主道:“破敵秘訣,都在這里。”陳家洛一怔,道:“那是甚么意思?”霍青桐道:“瑪米兒的遺書中說,阿里得到一部漢人的書,懂得了空手殺敵之法,難道就是這些竹簡?”陳家洛道: “庄子教人達觀順天,跟武功全不相干。”丟下竹簡,捧起遺骨走了出來。三人把兩副遺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,祝告施禮。陳家洛道:“咱們出去吧。那匹白馬不知有沒逃脫狼口。” 香香公主道:“全靠它救了我們性命。它很聰明,又跑得快 ……”陳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,白馬之神駿,不禁惻然。霍青桐忽問:“那篇《庄子》說些甚么?”陳家洛道:“說一個屠夫殺牛的本事很好,他肩和手的伸縮,腳與膝的進退,刀割的聲音,無不因便施巧,合于音樂節拍,舉動就如跳舞一般。”香香公主拍手笑道:“那一定很好看。”霍青桐道: “臨敵殺人也能這樣就好啦。”

陳家洛一聽,頓時呆了。《庄子》這部書他爛熟于胸,想到時已絲毫不覺新鮮,這時忽被一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一提,真所謂茅塞頓開。“庖丁解牛”那一段中的章句,一字字在心中流過:“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,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,依乎天理,批大卻,導大竅,因其固然……”再想到: “行為遲,動刀甚微,□然已解,如土委地,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。”心想:“要是真能如此,我眼睛瞧也不瞧,刀子微微一動,就把張召重那奸賊殺了……”霍青桐姊妹見他突然出神,互相對望了几眼,不知他在想甚么。陳家洛忽道:“你們等我一下!”飛奔入內,隔了良久,仍不出來。兩人不放心了,一同進去,只見他喜容滿臉,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。香香公主大急,以為他神智胡涂了,叫道:“你干么呀?”陳家洛全然不覺,舞動了一會,又呆呆瞪視另一堆骸骨。香香公主叫道:“你別嚇人呀,來吧!”只見他依照著一具骸骨的姿勢,手足又動了起來。

霍青桐聽他在舉手投足之中勢挾勁風,恍然大悟,原來他是在鑽研武功,拉著妹子的手道:“別怕,他沒事,咱們在外面等他吧!”

兩人回到翡翠池畔,香香公主道:“姊姊,他在里面干甚么呀?”霍青桐道:“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簡之后,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數,在照著骸骨的姿勢研探,咱們別去打擾他。” 香香公主點點頭,隔了一會,又問:“姊姊,你怎么不也去練?” 霍青桐道:“竹簡上的漢字很古怪,我不明白,再說,他練的武功很高深,我還不能練。”香香公主嘆了一口氣,道:“現下我知道了。”霍青桐道:“甚么?”香香公主道:“大殿上那許多骸骨,原來生前都會高深武功,他們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后,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對打。”霍青桐道:“對啦。不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,料來他們學會了几招最厲害的殺手,在緊急關頭就和敵人同歸于盡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唉,這許多人都很勇敢……啊喲,他學來干甚么呢?難道也要和敵人同歸于盡嗎?”霍青桐道:“不,武功好的人,不會和敵人同歸于盡的。他總是在鑽研這些招數的奇妙之處。”

香香公主微微一笑,道:“那我就放心啦!”望著碧綠的湖水,忽道:“姊姊,咱們一起下去洗澡好么?”霍青桐笑道: “真胡鬧。他出來了怎么辦?”香香公主笑道:“我真想下去洗澡。”望著清涼的湖水呆呆出神,輕輕的道:“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住在這里,那可有多好!”霍青桐怦然心動,滿臉暈紅,忙仰頭瞧著白玉山峰。

等了良久,陳家洛仍不出來。香香公主脫下皮靴,把腳放在水里,將頭枕在姊姊腿上,望著天上悠悠白云,慢慢睡著了。